— K.I.D —

布加勒斯特之恋(25)


25

 

《杀死一只知更鸟》在那个用郊外废弃厂房改造的剧场里连演了三个晚上。每天的观众都有将近两百个,他们满满当当地挤在三辆公交大巴上,演出九点开始,他们总是在八点四十五分时突然到来。

“有几个观众是公交公司的司机,他们下班后偷偷把车开出来,等演出结束后再偷偷把车还回去。”塞巴斯蒂安告诉克里斯。

克里斯在纽约看过的大多数演出都不止这么点观众,可这里是布加勒斯特,能召集到这么多人趁着夜色做一件被严厉禁止的事,实在令人惊叹。他们是异教徒,是法外之人,在这个国家以往的宣传里这些人根本就不存在,然而克里斯在荒草与黑夜中一眼看到了火光。

每晚的戏都是刚刚开始就有人哭了。哭泣很容易传染,过不了多久全场就一起哭了起来。剧情只是一部分,由剧情所勾连起来的种种不堪现实是另一部分,观众们籍由哭泣宣泄他们的深埋心底的冤屈、失望和愤懑,对于罗马尼亚人来说,这样宣泄的机会或许十几年也遇不上一次。

塞巴斯蒂安是个令人赞叹的专业演员——尽管舞台离观众席的距离伸手就可以跨越,他也不会被一片哭声轻易动摇情绪。追光灯打到他身上的时候,他始终就是那个坚定而冷静的律师,每一分每一毫都恰到好处。

但是每次谢幕之后,他便飞快地冲去木板隔成的后台,躲进最黑的一个角落。克里斯总在那里等着他,剧组的人都心照不宣,没人会去打搅他们。

“你演得棒极了,亲爱的。”克里斯拥住他。

“我知道……”塞巴斯蒂安颤抖个不停,“可这一切为什么不能是真的呢?”

 

演出的第二晚,一个不起眼的观众走进了破烂的剧院,径直走到了克里斯身边。观众席只是一排排搭起来的长木板,旁边的人稍微挪一挪就能腾出个位置给他。

是汤姆-希德勒斯顿。克里斯朝他微微摆了摆手,又聚精会神地看起戏来。

幕间休息的时候,希德勒斯顿开口了,“我发誓这是我在布加勒斯特的几年里看过的最好的戏。”

克里斯笑了笑,“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他们不可能给你发请帖吧?”

“我自然有我的消息来源。”汤姆指了指已经空无一人的舞台,“你的罗马尼亚小甜心太出色了!”

“我不喜欢你这个称呼,”克里斯皱起了眉头,“他不是什么小甜心,他是我的伴侣。”

汤姆被他的坦诚吓了一跳,随即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所以是你把他从国立剧院舞台上的模范人物改造成了一个地下戏剧里的正义使者?”

“塞比本来就该是这样的人,能陪着他经历这样的转变是我的幸运。”

“不可思议的爱情……”汤姆忍不住反复摇头,“他现在这样只怕也很难再回去演模范了,倒不如想办法逃出国。照他的天赋,再训练一下语言的话,拿到百老汇的角色估计也不会很难。”

克里斯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一下子冷了下来,“拜你们英国人所赐,他大概很难有这样的机会了。”

汤姆显得大惑不解,正要追问,下一幕已经开始了。也许他确实与塞巴斯蒂安被拒绝政治避难的事没有关联,克里斯心想,只是当年那件往事在英国外交圈里留下了太多印迹,问谁结果都是一样的。

第三天的戏刚演到第四幕开始,导演就慌张地冲到了台前。他直接打断了正在说台词的嘉布瑞尔,冲着观众席大声说刚才有人给他报信,警察局已经知道了这出戏,说不定今晚就要过来突击检查。

台上台下都惊呆了。没有人问警察是否确实知道剧院所在的地方,更没有人问被抓到会有什么后果,在罗马尼亚,这样的问题不会有答案,等到坏事情发生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静默了几秒钟之后,坐在后排的一个女人突然大喊了一声,“哦,不!”刚才停顿的抽泣又在人群中响了起来。

导演无奈地摇了摇头,“大巴车就停在外面,你们可以赶快上车离开。别走来时的路,从另一个方向进城,也许就不会被发现。”

然而没有一个人起身离开。

“快离开吧朋友们!”导演提高了声音,“这只是一出戏,而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这不只是一出戏。”另一个角落里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这是我们在布加勒斯特能看到的唯一一出戏,它比生活要好太多了。”说着男人激动地站了起来,“决定出发来看戏的时候,我就知道要冒风险。如果剧组想离开,我无话可说。但假如你们肯好心地把戏演完的话,我绝对会陪你们承担一切的后果。”

“我们也是!”更多的声音响应起来。回声撞击着小剧院破旧的砖墙和朽木撑起的房顶,克里斯恍惚间觉得自己如同身处汪洋中的方舟。

舞台上的几个演员交换了一下眼神,艳丽的嘉布瑞尔朝台前又迈了一步,一手把导演推到一旁,接着刚才被打断的台词说了下去。

观众席上爆发出海浪一般的掌声,每个人的胸膛都激烈地鼓荡着——几个小时前他们不过是蜗居在布加勒斯特某间集体宿舍里的医生、护士、工人、司机、小职员,但此刻他们选择集体完成一件英雄般的壮举,他们在一夜之间就用掉了过去十几年也没机会展示的勇气。

 

尽管如此,接下来演员们说台词的速度还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一些,克里斯好几次注意到塞巴斯蒂安的手在微微颤抖。

终于全剧落幕,演员们等不及谢幕就开始催促大家快走。

“不如一起走吧!”喊话的人好像是大巴司机。

人们迅速跑出剧院,分头冲上了大巴。克里斯一手拉着塞巴斯蒂安,一手拉着玛利亚,而玛利亚又拽着丹尼尔和安德烈,一齐上了其中一辆车。

车子刚刚发动,站在一侧车窗旁的人就看到从对面射过来两道光柱。

“是警察!”有人惊呼。

大巴迅速地启动,朝另一个方向夺路而逃。这里根本就没有路,车轮压过松软的泥土,压过藏在泥土里的硬石头和一丛丛荒草,好几次颠簸得就像要翻车。克里斯紧紧地抱住塞巴斯蒂安,塞巴斯蒂安却显得很平静,无论车身如何晃动,他也只不过微微抬一抬眉毛。

几分钟之后,追在他们后面的车灯突然变暗了,紧逼的引擎声也变小了,隐约能听到哨音和叫骂。

“哈哈,警察开的也是破车!”有人抢先笑了起来,“这会儿他们要想回警察局可不容易,折腾一会儿就天亮了。”

大巴又开了几十分钟,在一处河滩边停了下来。

“这里是登博维察河的上游,已经离布加勒斯特很远了。”司机跳下车来,“不如大家在这里躲几个小时,等到明天天亮前再溜回城里。”

 

很快篝火就燃了起来,人们开始传递伏特加,接着又有人唱起了民谣。斯库尔图逃跑时还没忘记带上他最心爱的小手风琴,立刻为唱歌的人伴奏起来。

一种癫狂的、豁出去的气氛在河滩上蔓延开来。克里斯几乎觉得这不像是他习惯的处处谨小慎微的布加勒斯特人,但很快就明白过来:很多时候恐惧就像是空中悬挂的隐形的钢丝,人们被框在其中处处受限,不得自由——但这个夜晚,他们挣断了钢丝。

塞巴斯蒂安拉着克里斯找到一个不太热闹的地方坐了下来。这一晚上他累坏了,此刻丝毫也没有犹豫就靠在了克里斯的肩膀上。克里斯转头在他头发上吻了一下。塞巴斯蒂安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投影在脸颊上,他的脸美得惊心动魄,如同光影写就的诗。“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个夜晚。”他说。

“我也是。塞比,你就是个英雄。”克里斯说着把塞巴斯蒂安歪着的头扶正,在他脸上轻拍了两下。待他睁开眼睛,克里斯郑重地单膝跪起,“亲爱的,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塞巴斯蒂安惊讶地睁大眼睛,克里斯已经把左手中指上那枚戒指取了下来,举到塞巴斯蒂安面前,“这是伊文斯家族代代相传给长子的,你愿意接受它作为一生的承诺吗?”

塞巴斯蒂安不安地咬了咬嘴唇,“我们不是早就说好永不分离吗?但是结婚……”他的心已经被克里斯映着火光的深情眼神软化成了一汪水,可语调里还保持着一丝从刚才戏里带出来的审慎,“我们这样的人是不能结婚的,不管在罗马尼亚还是在美国。”

“我不管他们怎么说,我要给你的承诺就是婚姻式的,无论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哪怕两个国家都反对我们,我也不会改变。”

塞巴斯蒂安已经羞红了脸,玛利亚不知何时悄悄地走到了他们身旁,“得了吧塞巴斯蒂安,这个美国人就是想找机会跪下来再对你说一遍甜言蜜语,你还不赶快答应他!”

玛利亚的大嗓门吸引了周围一圈人的注意,一刹那的惊讶之后,所有人都醒悟过来。

塞巴斯蒂安没有再犹豫,拉起克里斯和他吻在了一起。

“结婚吧!相爱的人就结婚吧!”此起彼伏的喝彩声在人群中激荡起来。

几小时之前,这些人还是蜗居在布加勒斯特某间集体宿舍里的医生、护士、工人、司机、小职员,但一夜的冒险改变了他们,现在他们愿意祝福任何被正派人士所鄙视、打压的事情。

在绵长的亲吻中,塞巴斯蒂安将那枚戒指灵巧地套在了自己的无名指上。没有时间留给繁文缛节了,就让这群河滩上的不法之徒见证他的婚礼吧。这是一个多么疯狂而不现实的场面啊!但塞巴斯蒂安清醒地知道一切都是真的。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未来又会变成怎样,这一刻如此清晰地留在了罗马尼亚的历史上,任谁也不能将它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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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差不多要写到感情最激烈的部分了,握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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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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