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K.I.D —

布加勒斯特之恋(32)

32


上午十点的时候,朗姆洛·布洛克坐在他的办公室里,阴沉着脸读着一份“蓝星事件”的总结报告。他的窗外是布加勒斯特四月渐渐苏醒的春光,大树上嫩绿的新芽正在转成更深更健壮的颜色,然而屋子里的气氛却依然如在寒冬。

“蓝星事件”这个名字是他取的,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他只是不想在报告封面看到塞巴斯蒂安-斯坦的名字,估计上层领导也不想,换成一个没意义的代号,似乎能让背叛显得不那么难堪。

但是翻开报告的第一页他就看到了塞巴斯蒂安-斯坦的照片,曾经国立剧院的舞台上最受器重的青年演员,一个未满十八岁时就证明过对祖国大有用处的好孩子。

这真是讽刺——当初是布洛克亲自挑选斯坦去陪同美国记者的,他还记得那个面容干净的年轻人在这间办公室里信誓旦旦地说“因为我忠诚”的样子。谁能想到会发生后来那些事情呢?

关于斯坦和美国记者伊文斯的关系,报告里用了个含糊的句子:发生超过界限的感情。即使这样,布洛克也仍然觉得刺眼。这样扭曲的、邪恶的、诱人堕落的感情,简直就是抹在罗马尼亚脸面上的巨大污点。

布洛克没兴趣研究伊文斯的动机,在他看来,在整个事件里这个美国记者都是占尽了便宜的。他骗过整个罗马尼亚的官僚体圝系,写出了轰动东西两个阵营的报道,顺便品尝了这个国家最出色的男孩,然后毫发无伤地回到美国。

可是斯坦是为了什么呢?有什么东西值得他牺牲一切与养育自己的祖国为敌?自圝由?爱情?布洛克轻蔑地笑了,那都是些虚无缥缈的概念,正因为人们得不到,所以才对它们生出了不合理的渴望。像他这样精于世故的人,早就看穿了这些无意义的向往。他不需要自圝由也不需要爱情,一样在这个国家活得很好。

然而眼前的局面还是相当棘手。

斯坦和伊文斯非法出境被抓圝住的当天,国安局的老同事就通知了布洛克。他们暂时压住了消息,可是伊文斯离开圝罗马尼亚之后,布洛克就不得不向上汇报了。上级当然是震怒的,而且从那天开始,布洛克的政敌就没有一天停止过拿这件事做文章。现在布洛克之所以还能坐在这个位置上,多半只是因为上级相信换一个人也未必能把事情处理好。

伊文斯的报道刊登出来之后,驻美国大使馆甚至比宣传部的人更恐慌——当初是他们替伊文斯背书,向他发放了第二次入境许可。按照一贯的做法,大使馆在美国媒体面前矢口否认伊文斯所指证的一切,国内这边的各个部门也严密地配合着他们,没有泄露关于斯坦一丝一毫的消息。布洛克派人去国立剧院和每个人谈过话,授意他们对斯坦的事闭口不谈。他在康斯坦察的家更是被严密看守了起来,他母亲现在的状况已经形同软圝禁。

没想到伊文斯在纽约办了摄影展。此刻布洛克手里的报告中就有几帧摄影展里的照片,那样生动鲜活的影像,除非是个盲人,否则便再不能否认斯坦这个人的存在。

雪上加霜的是,前几天英国驻罗马尼亚大使馆的文化馆希德勒斯顿在《泰圝晤圝士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回忆他与斯坦和伊文斯的几次交往。他甚至随文章附上了几张斯坦在布加勒斯特主演《杀死一只知更鸟》的剧照。

布洛克知道自己有大圝麻烦了。上级把他叫去盘问,问他是否知道关于那出地下戏剧的事。其实他是知道的,但先前他隐瞒了——没有必要主动报告坏消息,于是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坚持下去。上级让他拿出一套办法,否则他也脱不了干系。

布洛克就这么阴沉着脸把报告从头至尾读了五遍,终于按铃叫来了他的秘书。

“给国安局的人打电话,就说我同意他们对塞巴斯蒂安-斯坦的审讯方案。”他狠狠地把手里的烟头摁进烟灰缸,“明天就开始吧。”


塞巴斯蒂安又挺过了几次孤独得濒临崩溃的时刻,突然在一个早晨被人带出了监狱,塞进一辆车窗都被黑色帘子遮起来的吉普车,面朝后方坐了下来。

车子大约行驶了半个钟头。按时令现在应该是春天了,但帘幕遮住了一切,想象中的蓝天绿树和浅金色的天光都透不进来。他只来得及在下车时瞥了一眼那幢灰色水泥建筑物的轮廓,就又被推进了没有阳光的室内,爬上三楼,进入一个密闭的房间。

“他们终于决定要审讯我了。”塞巴斯蒂安在心里说。很快他就紧张得手心冒汗,一边又安慰自己这样总比每天待在囚室里强。但是,恐怖的结局和无止境的等待究竟哪个更糟糕,他也真的不知道。

审讯室出乎意料的整洁,地上铺了木板,还连着一个独立的卫生间。屋子正中摆着一张单人沙发、一个茶几和一张有靠背的木头椅子,屋角支了一张行军床,床头甚至还有一台录音机。和门对着的窗框上刷了浅绿色油漆,窗帘却是极其不搭配的深紫色,而且又厚又重,把自然光挡在了外面。与此矛盾的是,在行军床对面架着一盏大大的拍电影用的照明灯,亮起来估计能把全屋照得如同夏日正午。

他们是打算拍什么片子吗?塞巴斯蒂安感到很迷惑,随即又警惕起来。


首先进来的是一个和索菲亚年纪差不多的女人,灰色连衣裙的领口压着一串珠链,样貌相当端庄。跟在她后面还有个像是服务员的人,手里端着托盘,上面是两杯橙汁。他把饮料放到茶几上之后便离开了。

女人在木头椅子上坐下,一边示意塞巴斯蒂安坐到沙发上去。

“你就是塞巴斯蒂安-斯坦吧?”女人浅浅地笑着,“我看过你的戏,每个月我都会带着女儿去剧院。”

塞巴斯蒂安局促地坐下,勉强地略微咧了一下嘴角。女人把一杯橙汁推过来,他舔圝了舔嘴唇,没有喝。

“你看起来比那时候憔悴了很多,这几个月委屈你了。”

女人的语调里有种母亲特有的温柔和怜惜,几乎令塞巴斯蒂安哽咽起来。然而在他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却突然在女人的神情里捕捉到了某些一闪而过的企图。他咽下了想说的话,重新陷入沉默之中。

女人任由他沉默着,过了好几分钟才再次开口,“我去康斯坦察看过你母亲,她非常担心你,担心得都生病了。”

塞巴斯蒂安猛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女人,他猜不出她说的是不是真话。

“你以前的老师和同事们也都觉得非常惋惜。你曾经是个那么优秀的年轻人。”

塞巴斯蒂安没有顺着她的话接下去,他问:“你是谁派来的?我母亲现在怎么样了?”

女人笑了,“我当然是代表组织。你放心,组织也一直在关照着你母亲。其实你母亲好不好,全都取决于你。”

这话已经说得足够明白了,可塞巴斯蒂安凝视着女人不答话,于是她决定说得更明白一点。

“组织做这些的目的不是为了整谁,只要态度好,我们是随时愿意再给一次机会的。听你以前的领导说你一直是个模范青年,这次如果能再为国家效力,我们就会让你做回从前的塞巴斯蒂安。”

说着女人从随身的黑色公文包里掏出一页纸,推到塞巴斯蒂安面前。

塞巴斯蒂安愣怔了片刻之后视线才转移到那张纸上。许多个口吻坚定的句子从纸面上跳脱出来,如刺刀一般刺伤了他的眼睛,又如铅锤一般击打着他的神经。

-克里斯-伊文斯是个谎话连篇的的无耻之徒。

-在他的报道中没有一句是实情,全是他出于恶意的歪曲和捏造。

-我与伊文斯之间从未有过任何超越工作的关系,对于他利用我的身份大做文章,我表示极端愤慨。

女人仔细地观察着他的神色,一边还在劝说着,“只要你签下这份声明,一切就结束了,你也不必再担心你母亲了。”

塞巴斯蒂安依然凝视着那些句子,一边脑海里却默诵起了克里斯的那段导言。为什么文字与文字之间会有那么大的区别呢?克里斯的文字里包含圝着爱、真诚与责任感,眼前这段文字里却全是虚伪和装腔作势的愤怒。

过了许久,他抬起头,神色平静地把那张纸推了回去。“对不起,我并不想做回从前的塞巴斯蒂安。”

女人却丝毫不显得意外或是失望。她收回那张纸,优雅地站起身来。“年轻人,我真为你感到遗憾。”

说完她便离开了。


接下来一整天塞巴斯蒂安都无事可做。房门当然是反锁上了的,服务员送了两次餐。他觉得没什么可抱怨的,虽然不被允许打开窗户,但这里总比那间石头囚室好得多。看来这会是一场持续很多天的拉锯战,刚才那个女人只是第一个出场的角色。他不知道他们还会使出什么招数,但他知道自己总会坚持下去的。

天黑之后,他洗漱了一下,决定在行军床上睡下。几个月的监狱生活为他养成了规律的作息,辗转反侧一阵子之后,他便迷迷糊糊地坠入了梦乡。

大概只过了一会儿,房门被粗暴地推开了。厚底靴子沉重的脚步声从他身边掠过,“咔哒”一声,极亮的光线像是从天而降的冰雹,来势汹汹地打在了他的眼皮上。

塞巴斯蒂安迷惘地睁开眼,床头多了两个穿制圝服的男人,那盏巨大的射灯就是他们打开的。两人不由分说地把塞巴斯蒂安从床上架起来,推到椅子上坐下,然后动作敏捷地将他的双手反扣起来,铐到了椅背上。

其中一个人把射灯转了个方向,让光线再次直射圝到塞巴斯蒂安脸上。另一个已经打开了录音机,雄壮的军歌立刻传了出来。他不甚满意,又将音量调到了最大。接着两个人便离开了。


充满了压迫感的军歌之后,一个激昂的男声开始朗读领袖著作,同样有配乐,是咄咄逼人的管弦乐。声音依然保持着最高音量,一下一下打在耳膜上,最初只是不悦,很快就变成了疼痛。

一遍放完之后,机器给了他几秒钟的安静,随后就重头又来了一遍。接着是第三遍,第四遍,无数遍……

塞巴斯蒂安是伴随着这些声音长大的,从前他觉得这些都天经地义,认识克里斯之后才开始感到厌烦。但直到今天,他才明白这些声音还可以成为刑罚——把一个人完全沉浸在他想要逃离的东西之中,最高强度,没有间断,这真是异常残酷的刑罚。


声音一直持续着,从黑夜到白天,又从白天到黑夜。其间那两个穿制圝服的人来过几次,打开手铐让他去卫生间,又给了他几块面包和一杯水。射灯也一直开着,他逃也逃不掉。

终于他们像是满足了,互相点点头,分别按下电钮,切断了声音和光。

突然回到屋子里的宁静和黑暗对塞巴斯蒂安来说就像最甘甜的泉水和最柔软的眠床。他甚至没心情观察那两个看守者的表情,就一头倒在行军床上闭上了眼睛。手臂和整条脊椎都很酸痛,但是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只想抱紧此刻的宁静和黑暗。

在意识彻底离开之前,他隐约听到了两个看守退出门外的声音。可是,在他的感觉中刚过了几分钟,脚步声又回来了,雷鸣般的音乐重新响起,刺眼的光线也劈头盖脸地射了过来——刚刚肆虐过的强盗只休整了一会儿,现在又要再次施暴了。

“别睡了,你可真懒,都睡了一个小时了还不够。”

矮个子的看守者刻薄地笑着,这次他没有让塞巴斯蒂安坐下,而是推着他走到屋子中央,将他的左手抬高,铐在了屋顶垂下来的一个铁钩子上。个子稍高的那个走到门边,转了转嵌在墙上的旋钮。原来铁钩的高度是可以上下调整的,他调到了一个让塞巴斯蒂安非得站得笔直不可的高度,满意地点了点头。

“如果你决定签字就大声叫我们,除此之外没有人会管你的。”


几个小时后塞巴斯蒂安便觉得双圝腿酸疼无比,他尝试稍稍弯曲了一下膝盖。身体的重量一下子全坠在了被吊起的左臂上,很快就让他的手腕疼得如同要断掉,完全压倒了双圝腿片刻的轻松。

他从胸腔里沉重地叹出一口气,无论如何他都要遭罪的。

录音机里传出的声音依然热闹非凡,华丽的乐音和宣传字句仿佛巨人,对他正在承受的痛苦不屑一顾。

他期待着身体的疼痛从尖锐变得麻木,可实际上它们却只是变得越来越尖锐,渐渐不可忍受起来。塞巴斯蒂安反复压制着身体的本能,可最后还是哀嚎出声。第一声嚎叫冲破喉咙时,他觉得有些羞耻,但他控制不住自己。

在惨白耀眼的灯光下,他的大脑如同一团云雾,正在发了疯地高速旋转着。每转一圈,就有些附着得不够坚固的东西变成碎片被甩出来。那或许是他的意识,是他的记忆,是他曾经拥有过的爱和信任。这一切已经不止是残酷,而且变成了最深的恐怖。

塞巴斯蒂安只能调动最后的意志力告诉自己,不能签字,绝对不能签字。


不知这样站了多久,那两个看守者终于回来了。

“你还真是个硬骨头。”高个子给了他一个耳光,然后解开了手铐。

塞巴斯蒂安像一团融化的雪一样软倒在地板上。他感到裤管有些潮圝湿,大概是刚才站着的时候失禁了,但他不记得确切发生在什么时候,他不在乎。

灯光熄灭了,音乐也停止了。“嘿嘿。”他梦呓般地笑了起来,这一刻竟然有种奇异的舒适。看守者冲过来在他后腰踢了两下,他也不在乎,他只想睡觉。

可是这一次仍然才刚睡着一会儿,就像渴极了的人刚在水杯了舔圝了一小口,他就又被拉回了炼狱。在刺眼的灯光下,他转了一下圝身子,仰面看向两个面目扭曲变形的看守者。他们正盯住头顶那个铁钩狞笑着,“要么签字,要么我们再来一遍。”

塞巴斯蒂安感到头脑里那团高速旋转着的云雾被压缩到了最小的体积,然后便轰然爆开,爆成了无数碎片。

他混乱的意识仿佛被巨大的气流推到了身体之外,就那么茫然无措地悬在半空中,看着他的身体猝不及防地冲向窗口,一把撞开窗帘,撞破玻璃,像个废纸团一样飞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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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你们吊打我吧,接受一切谴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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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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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vanst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