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K.I.D —

布加勒斯特之恋(33)


33


 


朗姆洛-布洛克坐在单人特护病房的窗台上,有些茫然地凝视着病床上那个昏睡着的男人。


他的腰以下盖着一块薄薄的被单,身上穿着条纹病号服,最上面两颗扣子解开了,露出胸口消毒水残留的棕黄色。他的左臂打了夹板,手腕处还缠着绷带,一圈血红从白色纱布下透了过来。凌圝乱的头发盖住了他的两颊,脸上擦伤和淤血的痕迹清晰可见。嘴唇似乎被咬破过又愈合了,酱紫的伤疤爬在灰败的暗红之上,非常难看。


布洛克觉得斯坦这个样子非常陌生,完全不像他印象中那个甜美轻快的年轻人。看来他确实吃了很多苦,像他这种没受过反刑侦训练的人也只能坚持到这里为止了。唯一意外的是, 他们以为这样斯坦便会屈服,乖乖在那张声明上签字,可没想到他宁愿自圝残也不肯合作。


这一切难道就只是为了那个美国记者吗?布洛克锁紧了眉头。


他当然不是一直守在这里,事实上距离斯坦跳楼已经过了四天,是医院报告说他现在偶尔能清醒一会儿,布洛克才赶过来的,他需要和他单独谈一谈。医生和护士都被吩咐没有他的呼叫就不准进来。布洛克又耐心地等了快半个小时,病床上的人才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最初他的眼神是涣散的,半开的上下两道眼皮像是要拉开又没准备好的幕布。但很快他就清醒过来,机警地转动眼珠审视病房里的一切,清亮的眼神并不逊以往。在他的目光扫过布洛克的脸时,布洛克愣住了,要说的话生生被截停在了喉咙里。


“朗姆洛部圝长……”结果还是塞巴斯蒂安先开了口,他还沿用着从前的称呼。对于这个从少年时代就认识的领导,他心里的情绪相当复杂。一面他有些愧疚,毕竟是自己欺骗和背叛在先,这件事多半也牵连到了整个宣传部。另一面他又猜得到布洛克必然参与了他所经历的所有折磨,他有理由为身体上的每一处疼痛而怨恨他。


布洛克沉默了很久才生硬地说:“从三楼跳下来是死不了的,你应该知道吧?”


塞巴斯蒂安没有回答,也不想理会他语气里的讥讽。当时他根本顾不得那是三楼还是三十楼,现在想起来却不免后怕。他并不想死,如果他死了,之前的一切坚持就白费了。只是在冲出窗外的那一刻,他实在控制不了自己。


“你原本不必这么做,只要你肯签字。”


“我不会签的,那张纸上没有一句是真话。”塞巴斯蒂安的眼神依然很平静,嘴唇却在微微颤抖。刚结起来的痂又破了,鲜血很快渗了出来,倒是为他增添了一分诡异的血色。


布洛克克制住内心的焦躁,继续劝说塞巴斯蒂安,“只是签个字而已,签完你就可以重获自圝由了。想想你的家人,还有你刚刚开始的事业。”


“没有什么自圝由,签完之后我就彻底是你们的傀儡了。”


“那你以为你现在是什么?”布洛克恼怒地朝床前走了两步,“别做什么去美国的大梦了!我们可以把你关上一辈子你信不信?”


“我信。”塞巴斯蒂安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埃米尔监狱不是就关着很多像我一样的反抗者吗?可是我不会妥协的——反正签与不签都没有自圝由,那我还是选择守住自己的良心。”


布洛克冷笑出声,“我不知道那个美国记者给你灌了什么迷圝魂药,但他都是骗你的!他早就已经回到纽约过舒服日子了,从来就没有提起过你!”


塞巴斯蒂安下意识地低头,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还在。他居然笑了,“克里斯不会忘记我的,他一定会为我战斗到底。其实他在报道的第一句就说了整篇文章都是献给我的,我都知道。”


听到这个令人厌恶的名字,又顺着塞巴斯蒂安的视线看到那枚戒指,布洛克隐约猜出了它所代表的含义,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他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塞巴斯蒂安你从小就是人们眼中的模范,值得为这么一个人背叛你的祖国吗?”


“我并没有背叛祖国。”塞巴斯蒂安直视着布洛克,“还是认识克里斯之后,我才意识到爱与自圝由是那么美好的东西。我没有背叛祖国,我只是背叛了你们的体制,因为这个体制既反对爱情,也剥夺自圝由。”


布洛克几乎觉得塞巴斯蒂安不可救药了,“那你就等着坐监狱吧,哼,不止是坐监狱,你会成为整个罗马尼亚最令人不齿的人,连你母亲也要跟着蒙羞。别忘了我们手里还有你当年在伦敦拍下的照片,你从来就不是什么清白货色,你就是个为了在男人胯下寻欢作乐不惜出卖国家的人。”


听到布洛克最后这句话,塞巴斯蒂安先是骇然地睁大了眼睛,随即便凄然笑了起来,“当年可不是这么说的,从伦敦回来你们甚至给了我一枚勋章。唉,随便吧,你们本来就可以为所欲为。”


“你真的不在乎?”布洛克因为自己的杀手锏竟没派上用场而恼怒不已,“恐怕你那个完美的美国爱人也不知道你这一面吧?想想看他听说那些往事之后会是什么心情?你还觉得他会为你战斗到底吗?”


塞巴斯蒂安深吸了一口气,“他早就知道,但他一样爱我。”


布洛克震惊地看着塞巴斯蒂安,他残留着伤痕的脸上满是骄傲,眼睛里放射圝出近乎圣洁的光芒,即使像布洛克这样惯于嘲笑一切美好的人,也突然感到既钦羡又自怜。这陌生的情感如同胸腔里泛起来的血腥,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意识到塞巴斯蒂安已经做好准备承受一切苦难,也正因为如此,他的苦难将是无穷无尽的。


布洛克突然走近病床,张开双臂撑在塞巴斯蒂安的枕头两侧,“算我求你,对他们服个软,我保证你签了字之后不会再受任何人摆布,我会保护你的。”


塞巴斯蒂安迷惑地看着眼前这张突然放大的面孔,他的嘴唇还在努力地开合着,“我在黑海边上有一座别墅,你知道的,我还算有些权力,我可以保证你住在里面衣食无忧,不被任何人打扰。”


塞巴斯蒂安睁大了眼睛,他从没想过,这个严肃得如同戴了面具的高官心里竟然存着这样的心思。


“请你不要说下去了,我说过我不想再成为任何人的傀儡,其中也包括你。”


布洛克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气急败坏地一拳砸在塞巴斯蒂安脸侧的棉花上,“为什么?为什么英国人可以,美国人也可以,就是我不可以?”


塞巴斯蒂安冷静地看着他,缓慢而坚决地摇了摇头,“请你不要把三件完全不同的事混作一谈。你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你也永远不会懂得爱。”


 


纽约已经进入了夏季,街上到处都是衣着明快入时的人们,世界各国来的游客把时代广场挤得水泄不通。托尼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办一场派对,听说文艺版的同事们在做一个叫“恋爱季”的专题。


克里斯依然窝在他的办公室里。


今天早上他刚从华盛顿赶回来——每个星期天他和志愿者们都在罗马尼亚大使馆门前请圝愿,已经持续了好几个月。大使馆一直不大理会他们,要过上好几周才会出来说几句诸如“抗议干涉罗马尼亚内政”之类的官话。这次倒是有个年轻的女工作人员趁出门买咖啡的机会偷偷告诉他,听说国内已经打算审判塞巴斯蒂安了。


克里斯皱着眉头想了很久,决定还是得向CIA布加勒斯特站的人打听消息。就在这时,托尼的女秘书敲开了他的门。“伊文斯先生,这里有一封转给你的信。”


信封用的是非常考究的重磅白纸,左上方是略凹下去的烫金徽章,克里斯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是英国外交部专用的。信封中央用流利的斜体字写着“史塔克传媒  克里斯-伊文斯先生亲启”,右下方有个稍小一点儿的署名:汤姆-希德勒斯顿。但是信封上并没有贴邮票,应该是跟着外交包裹一起送过来的。


克里斯撕开信封,将开口朝下抖了抖,一张照片便掉了出来。


照片很模糊,但还能分辨得出上面的人是塞巴斯蒂安。他站在一个像是被告席的地方,左右两侧各有一个穿制圝服的人。与分别时相比,他清瘦了很多,左臂看起来像是受了伤,用一块三角巾掉在胸前。


克里斯捧着照片的双手很快颤抖起来,当他不可抑制地凑上去亲吻照片时,两颗泪珠甚至先于他的嘴唇抵达了塞巴斯蒂安的脸颊。


哦不,肯定不止一张照片,他按住自己快要跳出来的心脏,摸索着从信封里抽圝出几张信纸来。


 


“尊敬的朋友,展信好!


我必须承认,在提笔写下这封信时,我最想表达的心情就是对你的歉意。伊文斯先生,是我错误的判断葬送了你的幸福,也把斯坦先生送上了无尽的苦难之路。但我猜你此刻最想听的一定不是这个,于是我决定先压住自己急于摆脱负疚感的冲动,向你报告最近在布加勒斯特发生的事情。


上周,在长久的隐瞒和拖延之后,罗马尼亚官方终于宣布要对塞巴斯蒂安-斯坦进行审判。在得知审判将在星期三上午进行后,我们几个所谓西方国家驻布加勒斯特的外交人员迅速成立了一个特别委员会,要求在现场观察是否存在刑讯逼供,是否符合司法程序。他们同意了。


这是个不小的进步,你之前在美国为他做的一切都没有白费,尽管罗马尼亚的官员们不肯承认,但事实上他们还是感到了来自国际各方的压力。


然而我们能做的也仅止于此。很显然塞巴斯蒂安受过了不少肉体折磨,他脸上的伤痕和骨折的手臂就是明证——我恳请你看到这里不要过于焦急或是激愤,以我的经验来看,倒还不至于有生命危险。


庭审中没有人问过他是否遭受刑罚的问题,他们不会给他喊圝冤的机会。事实上,整个庭审过程中他都没说过几句话。说话最多的人是布加勒斯特检圝察长,他宣读了一份长长的指控,涉及塞巴斯蒂安与你的不正当交往、协助你违法采访、出演违禁戏剧,还有那次失败的出境企图。除此之外,他还出示了几张照片和一份陈年档案,证明塞巴斯蒂安在多年前就和英国间谍之间有不正当的关系。随后官方为塞巴斯蒂安指定的律师虚弱地辩护了几句,法官就宣判了。


风化罪和叛圝国罪,罪名成立,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


二十年。


伊文斯先生,我已经在这个国家工作了许多年,对于他们种种歪曲事实、泯灭人性的行径,我以为自己早就见怪不怪了。然而当法官说出这个数字时,我还是出离愤怒了。那一刻我非常痛恨自己——我们这些外表体面的外交官,奉行着自以为高明的准则,在东欧驻扎数年,却贡献甚少,还觉得把邪恶的主义遏制在柏林墙东侧便是了不起的功绩。人们在真实地受苦,我却没能帮助他们分毫。


我用藏在外套下的照相机偷偷圝拍下了塞巴斯蒂安宣判时的样子,他称得上是我见过的最高贵的人。照片拍得很模糊,大概只能算聊胜于无,但我向你保证,在听到二圝十圝年监禁的决定时,他的眼神依然坚定而清亮,没有一丝悔意。


可是我很后悔。设若当初我不那么自以为尽责地向美国同事提供塞巴斯蒂安的背景调查,或许此刻他已经在纽约和你过上了愉快的生活。我在布加勒斯特的舞台上见过他很多次,其中包括那出充满英雄色彩的《杀死一只知更鸟》,我甚至亲耳听到你坦承你们二人的感情,但我仍然让自己的怀疑占了上风。


这么多年来,我们相信体制,相信规则,我们背靠着条文圝做出一个个心安理得的决定,却唯独忘记了去相信人,活生生的人。


伊文斯先生,很显然我的歉意对你毫无意义,但请容我大胆地猜测一次——虽然法庭宣判了二圝十圝年,但我们未必要等待那么久。


如同你在报道里揭示的那样,整个社会主义阵营现在都存在着巨大的隐患,愤怒的火焰在地底下沉默地奔流着,再过五年,也许十年,我想高墙就会倒下。


当然,对一个度日如年的爱人来说,五年、十年也仍然是太漫长的一段时间。但我们都要心怀希望对吗?


等待与希望,这是人类的智慧所在,也是我们唯一的前路。”


 


克里斯读过一遍之后便收起了信。


与先前无尽的忐忑相比,此刻他心中居然充塞着久违的平静。他将那张照片按在胸口上,长长地吸了口气。二圝十圝年也不算什么,他知道他会一直等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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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抖森说的五年和十年,当时确实是西方的主流观点,大家都觉得苏联和东欧体圝系至少还能支撑那么久,没想到崩溃来得那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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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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