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Evanstan乐队的首支单曲很快就宣告成功了。他们在电台排行榜的排名一度冲进了前五，并列的都是现在正当红的歌手和乐队。Chris已经有好几次在加油站和快餐店听到这首歌，乐迷们也开始打听这个名字平淡的乐队究竟是何方神圣。尽管在接受《摇摆双周刊》（就是Chris打广告找到Sebastian的那份杂志）采访时，Chris扮酷表示对这个成绩一点儿也不意外，但得到唱片公司为他们发行一张专辑的合约那天，他还是极度兴奋地决定举办一个派对来庆祝。
派对地点就选在Chris的小公寓，他邀请了十几个这些年来一起玩音乐的朋友，Sebastian很担心这些人要如何才能在吉他、键盘、音箱和一团团乱七八糟的电线之间安顿下来，但Chris根本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他还在问Sebastian想要邀请谁。
Sebastian有些不好意思地咬了一下嘴唇。这次还是不要邀请我的朋友了，大家在一起不见得玩得来。
Chris也没有多想，开心地拿出签约时预付的酬劳去买派对上喝的酒了。
派对毫不意外地热闹极了，Chris邀请的朋友悉数到场，有几个还带来了自己的女朋友。人们抢着往唱机里塞自己最喜欢的唱片，听得兴起便操起乐器自己弹。Anthony抢到了正中的位置，开始唱Chris正在弹奏的那支带点民谣风的流行曲，可是才刚唱了两句，Chris便腾出右手在他脑后打了一下。
你唱得可真难听！
Anthony不甘示弱地挑眉，你唱得比我更难听。
Chris得意地笑了，伸手一指坐在角落里的Sebastian，但是我的主唱唱得好！与其他人随意的牛仔裤和摇滚风T恤不同，Sebastian穿了一件合身的白衬衫，领口还用黑丝带用心地打了结，整个人看起来俊秀又沉静。
众人便起哄让Sebastian到中间来唱，Sebastian有些嗔怪地看了Chris一眼，但还是立刻起身走到Chris身边拖了张凳子坐下，两人交换一个眼神，几组和弦响过，Sebastian便唱了起来。他的嗓音很清亮，唱起慢歌来咬字中又有一丝无法忽视的缠绵，很快人们就听呆了。
一曲终了，Anthony夸张地喊了出来：Chris，你藏了个宝贝不让我们知道！
Chris表情很骄傲，大大咧咧地揽住Sebastian的肩膀。这不是才刚出了一支单曲吗？放心，等新专辑出来，所有人都会知道我的眼光有多好了。
Sebastian像是不堪Chris手臂的重压，小心地缩了缩肩膀，脸颊也烧了起来。好在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他们已经开始热切地讨论新专辑的曲风了。
派对一直持续到半夜才结束，喝得半醉的Chris还想挽留大家。不就是怕被邻居投诉吗？没关系，我现在有钱了，明天赔偿就是。Sebastian瞪了他一眼，你那些钱是要一直花到专辑上市的，回头被房东赶出去了，我可不负责收留你。Chris只好举手投降。
但是Anthony没有离开，他和Chris一人手里拿着一瓶啤酒，背靠墙坐着继续喝。Sebastian也没有离开，他看起来很清醒，此刻已经利落地收拾好用过的杯盘放进洗碗机，又把四处散落的乐器归置回原处，然后洗了一块抹布擦拭起桌子来。
长得这么好看的主唱居然会负责派对后的清洁，这根本不合逻辑。Anthony喃喃自语。嗨，哥们儿，你有女朋友吗？他提高了声音。
没有。背对着他们用力擦桌子的Sebastian回答道。
你喜欢什么类型的？不如我帮你介绍一个吧，妞儿们看到你这样的甜心肯定喜欢死了。
Sebastian擦桌子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我喜欢金、金发的，最好苗条一点儿，脾气别太坏就行了。
Chris放下酒瓶，走上前去在Sebastian肩上轻拍了一下。没关系的，Anthony是自己人。
Sebastian抬眼看向Chris，确定彼此都没有会错意，便将脸转向Anthony。谢谢你，但是不用帮我介绍女朋友了，我喜欢的是男人。
什么？
Sebastian突然笑了，绿眼睛里闪过一丝促狭的光芒，是啊，所以我只想当Chris的女朋友。
Anthony错愕的样子傻到了极点，Chris和Sebastian同时大笑出声，得意地击了个掌。
相对于Chris作曲和编曲的效率来说，唱片公司给他们的时间算得上相当宽裕。Sebastian也不再是那个录音棚里的生手，加之Chris为他争取了很大的自由度，几乎可以想怎么唱就怎么唱，到第二年初夏，他们已经录完了专辑里所有的歌。后期混音的工作交给了其他人来做，只需要Chris时不时去跟进一下最终效果。
公司决定到九月才推出专辑，因此两人有了一段难得的闲暇时光。他们并没有整日厮混在一起，用Sebastian的话说，他俩在录音棚里看对方的鸡窝头和黑眼圈已经看得快要吐了，等到专辑推出，估计还要一起参加很多宣传活动甚至巡演，所以应该趁这段时间赶紧去见见其他人。
Seb，你要见的人比我帅吗？这段日子以来，Chris已经开始用昵称称呼他的搭档，也习惯了和他开各种尺度稍有些逾越的玩笑。
拜托Chris，你在我眼中根本没有什么帅气可言，我一闭上眼睛就是你穿着卡通短裤弹琴的样子。
于是Chris倒是和Anthony一起玩的时候更多。偶尔Sebastian会过来看他们，来时总会带上很多好吃的零食，顺便还会帮Chris打扫一下房间。Anthony总是打趣说，这样的女朋友我也想要一个。
Sebastian则甜笑着回应道，亲爱的你值得更好的女孩，我只能跟着Chris混了。
七月的时候，唱片公司制作好了专辑的样带，Chris迫不及待地把Sebastian和Anthony都叫到家里来听。十首歌结束，Chris和Sebastian都觉得和想象中的效果差不多，但又说不清好像少了什么。两个人心中都有些失落，连准备好要做的晚餐也无心张罗了。
Anthony打起精神叫了披萨外卖，挂断电话时，突然一拍手掌：还记得去年在这里开派对时Seb唱的那首慢歌吗？当时大家都建议新专辑里一定要好好展示这一面，可是你们怎么给忘了？
Chris也恍然大悟，随即皱起了眉头。我想这是我的错，我没能写出一首那样的歌。
Sebastian倒是很淡然。哪里是想写就能写出来的呢？
一周之后，Chris突然接到Sebastian的电话，说是想邀请他去和自己的家人一起吃饭。
是不是你爸妈担心你在和坏人瞎混？Chris在电话里调笑着，好巧，上个月我妈也让我寄了一张你的照片回去，不是我说你Seb，你的黑眼圈真的太重了，我好不容易才挑了一张，让她相信我的搭档既不吸毒，也不酗酒。
我有那么难看吗？Sebastian在电话里担忧地问，随即意识到Chris是在开玩笑，不由得笑骂了几句。
以前Sebastian简单介绍过他的家庭，他和母亲是十几年前从罗马尼亚移民过来的，母亲嫁给了一个天主教私立中学的校长，家中还有两个继父与前妻生的儿子。Chris特地穿上了他最正式的衣服，又带了一束百合花作为给女主人的礼物，这样他整个看起来就像个出生自中产阶级家庭的好孩子了。
尽管早就听Sebastian描述过家里严肃的宗教氛围，但真的踏进家门之后，屋里整饬的陈设和人们交谈中时不时就要引用一两句的圣经，还是让过惯了浪荡日子的Chris不自然起来。Sebastian的继父是个和善却也难掩古板的男人，他客气地请Chris喝咖啡，又问了一些关于他们乐队的事情。
我听过你们去年发行的那首歌，说实话有些意外。我知道Seb很会唱歌，他母亲本来就是个不错的钢琴家，但是我没想到他会唱那种风格和题材。
Chris瞟了Sebastian一眼，他正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眉头低垂的样子看起来乖巧极了，看来他压根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Chris只好摆出一个礼貌的微笑，说：我们乐队的风格都是由我来把握的。
是吗？我好像记得那首歌作词的是Seb。
两个年轻人都沉默下来。原本他们很为自己的音乐自豪，但此刻这间屋子是这个中年男人的领地，他周围的一切都在协助他加深言语里的压迫，年轻男孩不知该如何反驳他的不赞成。
是这样的，Sebastian的继父清了清嗓子，我不是老古董，我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喜欢这种带劲的东西，但你们也不可能永远都是二十岁吧？我还是希望Seb能去修习古典音乐，或者至少唱些不那么胡闹的题材。说真的，“没困扰、没理想、丧失的灵魂”，这种歌词真叫人不安。
就在Chris和Sebastian极端窘迫的时候，两位兄长带着他们的妻子儿女到达了。谈话得以告一段落，Sebastian伶俐地钻进厨房帮母亲上菜，Chris和新加入的男人聊了些关于棒球联赛的话题，然后一帮人总算在餐桌旁安顿下来。
Chris自然地将手伸向刀叉，坐在旁边的Sebastian眼疾手快地按住他的手背，翻转手腕握住了手。当然，这样一个家庭在用餐前肯定是要祈祷的。
晚餐的主菜是带有罗马尼亚风格的炖菜，配菜倒全是美国寻常人家的菜品。Sebastian的母亲热情地向长子和次子介绍Chris，你们看Seb的搭档多帅气啊，他们的新专辑今年秋天就要面世了。
看来我们家马上就要出一个明星了哦！Sebastian的二哥说。
那Sebastian叔叔你可以帮我要到Emilya的签名吗？我的同学都很喜欢他。说话的是大哥家的女儿，看上去约摸十三四岁，正是迷恋偶像的年龄。
Laura，你应该多用些心在学业上，迷恋歌星这种事没什么意义，等你长大就明白了。女孩的母亲严肃地说，小姑娘吐了吐舌头，马上引来父亲制止的眼神，只好低下头无聊地把盘子里的生菜叉得稀碎。
唉唉，小孩子嘛，谁没有做梦的时候呢？再次开口的人是二嫂。她看起来个性要活泼不少，一边说边朝Sebastian挤了挤眼睛，我倒是觉得Seb马上要有一个漂亮的女朋友了。
Sebastian脸红起来，被他母亲细心地捕捉到了。哎呀Seb，你是不是已经有意中人了？那姑娘也是个歌手吗？告诉我她唱过什么歌，我去找来听听。大概是觉得Sebastian害羞的样子很可爱，母亲干脆牵起了他的手。说真的，别人家的儿子上高中的时候就追着姑娘满街跑了，你却从来没交过女朋友，这真叫我担心。你又不是长得难看，那么害羞干什么呢？
见Sebastian已经窘迫至极，Chris觉得自己有责任出来解围。Stan太太，据我所知Seb现在还没有女朋友，但是喜欢他的女孩子很多，你完全不用担心他找不到女朋友。
这时坐在主位上的继父也加入了谈话：我倒是觉得Seb比那些只知道追求姑娘的男孩子沉稳得多，这是一个很大的优点。老实说我不赞成你在娱乐圈里找女朋友，当然啦，这种事情的决定权还是在你自己……
Chris习惯的是那个外表温和却内心骄傲的Sebastian，是那个神采飞扬伶牙俐齿的Sebastian，他从没见过他这副低头敛容甚至微微瑟缩的样子，像是要竭尽全力把真实的自己隐藏起来。这让他心里大大地不忍起来，但他能做的也只是尽力转移话题而已。
原来Sebastian的大哥也在他父亲的学校工作，而他二哥任职于一家银行。在Chris刻意的引导之下，谈话渐渐变得和他所熟知的美国普通家庭的谈话一模一样。其实Chris也不大擅长这些话题，他在自己家里同样是被视作离经叛道的那一个，但总归比Sebastian强那么一点儿。但这样的话说多了便愈觉枯燥无味，Chris也忍不住走起了神。他看着三个年长男人极其相似的面容，以及三个女人款式一致的印花套裙和珍珠项链，心里感到越来越烦闷。
终于挨到晚餐结束，男人们张罗着要一起看一场橄榄球赛，女人们殷勤地端上啤酒和袋装薯片，又招呼孩子们去隔壁房间读童话书。Chris借口还要去给新歌做后期，把Sebastian拖出了家门。
这里是个算得上高档的社区，道路两旁栽种着落叶松和素馨花，还有不少人家的院子里盛放着大朵大朵的月季。晚风带来暖暖的香气，两人都有种如释重负的疲累感，并肩走出很远之后都没说话。
Chris，对不起，大概我的家人让你觉得很无趣吧？
别这么说Seb，你知道我不在乎这个。Chris转头朝他笑了笑。不过说真的，我觉得你是个很矛盾的人。
Sebastian显然非常明白他的意思，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在不熟悉的人面前尽可以大胆放肆，可是他们是我的家人，我不想让他们失望，但我永远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他们满意。
不如实话实说？
不，他们绝对不可能接受的。你以为我继父那副古板的样子就已经是极限了吗？如果我母亲知道真相，那才是真正不可想象。Chris，我真羡慕你，你永远不需要明白这些。
Chris在路灯下站定了，看向Sebastian的眼神里有怜悯、有担忧，同时也仍有一丝困惑。Sebastian突然伸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喂，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很容易被迷上的你知道吗？
只一句话的工夫，Sebastian又恢复了平日洒脱的做派。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第一次知道自己喜欢男人的时候，我心里也不全是害怕和沮丧，还有一点小小的兴奋和得意。
为什么？Chris被勾起了兴趣。
你知道的，我从小最害怕就是泯然于众人，发现自己有着与众不同的性取向，我心想，这下再也不用担心自己变成一个面目模糊的成年人了，我将永远特立独行地活下去，哪怕为此千疮百孔也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说这些话的时候，Sebastian眼睛里闪动着奇异的光彩，Chris也不得不承认，他这样确有一番独特的动人之处。但那光彩很快就消逝了，Sebastian苦笑起来，我的愿望实现了，只是这条路确实很辛苦。
Chris想要安慰他，又不得其法，Sebastian却迅速换上轻快的脚步朝前继续走去。Chris，我给你念一段我十六岁时写的诗吧。他转回身大声说：
我有一个美满的家
父亲、母亲、兄弟，和
他们很快就将迎娶的女人
我们家有从不匮乏食物的餐桌
水晶灯下满墙合影
一个大大的庭院
五间卧室
二十七本圣经
还有最新款的电视机，里面播着
永不出错的天气预报，和
总能打败对手的橄榄球队
我们的家多么美满
除了我，我是
不美满的那一个
Chris大步追了上去。Seb，我要为你写一首歌。
第二天他就把这首歌写了出来。拿到曲子后Sebastian默默哭了一会儿，然后细心地将自己那首诗隐去最后几句填了进去。两周后歌曲录制完毕，被添加进即将上市的新专辑当主打歌。
九月之后，这首歌会被很多人喜欢，人均消费五十美元的餐厅也会拿它当背景音乐，甚至还有人用这首歌求婚。连Sebastian的继父都称赞这首歌写得很好。
接受采访的时候，Chris和Sebastian只是笑呵呵地说大家喜欢就好，除此之外再不透露一句。这成了他们之间第二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