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K.I.D —

布加勒斯特之恋(13)

13

 

塞巴斯蒂安一直维持着从容的步伐,直到他回到汽车里。

“司机同志,请快开车吧!”他催促着,就好像要躲避某个正在追捕他的魔鬼。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这个来时路上神情自若的年轻人此刻正紧闭着眼睛,脸色煞白,脊背紧贴在座椅后背上,胸口起伏不定。

“我还以为你会坐副驾驶。”司机嘟囔了一句。

塞巴斯蒂安脸颊上的肌肉微微颤抖了一下,旋即眉头就皱了起来,现出不悦的表情。

“也是,那个美国人已经走了,你坐在他的位置上要宽敞一些。”司机又补了一句。他不知道塞巴斯蒂安的来头,但总之他不想惹他,这份给政府机关开车的工作可是让很多人眼馋的。

回到家时才上午十一点,可是塞巴斯蒂安觉得很累很累。昨夜他根本就没有闭上过眼睛,此刻他最需要的就是去床上睡一觉。

 

再睡醒时外边的天都已经黑了。他伸手到床边的墙上,摸索着想打开电灯,却什么也没摸到。他又迷糊地滚到另一边,想从床头柜上拿水喝,同样扑了个空。这真是奇怪。他坐起身来,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然后就被自己的发现惊呆了。

他没有睡在自己床上,几个小时前他进的是隔壁房间!

他睡的是克里斯过去一个多月里使用的床,身上包裹着的是他今天早上刚离开的被子!

塞巴斯蒂安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声音,猛地把头埋进膝上堆叠着的柔软布料里。没错,每一平方厘米的纤维里都是克里斯的气味,昨天夜里他吻他时身上就是这样的味道。对,昨天夜里他吻了他,但现在他已经走了!

塞巴斯蒂安猛地从床上爬起来,在另一面墙上找到开关打开了房间的灯。小书桌上的闹钟显示此刻是下午六点,克里斯的飞机早已离开罗马尼亚,离开东欧,一路向西,飞到了离他数千公里外的地方。

塞巴斯蒂安顿时觉得脑子一片眩晕,又倒回了床上。他重新用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紧紧包裹起来,裹得就像一个茧。

几分钟之后,他觉得暖和了一些,便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像是想把被子里残留的气味都吸进肺叶里悉数保存起来。但他已经感觉到那些气味在逐渐变淡消散了,房间里每一缕流动的空气都在和他作对,它们和那架坚硬的钢铁飞机一样,正在带走克里斯。真有趣,人离开了,气味还会留下来,但也不会留得太久。大概再过几天,所有他的痕迹就都会消失无踪。

塞巴斯蒂安又跳了起来。他打开每一扇衣柜门和每一个抽屉,想在里面找到些克里斯留下的东西。可是克里斯把什么都带走了,临走前他甚至打扫了一遍房间,把这里整理得就像他从来不曾来过一样。记得昨晚他曾经问塞巴斯蒂安想不想要他的打字机,塞巴斯蒂安想也没想就拒绝了。真是愚蠢啊!为什么不向他要点什么呢?一副手套中的一个,围巾上剪下的穗子,用完的圆珠笔,揉成团的废稿纸,什么都可以。

塞巴斯蒂安茫然地站在空空如也的房间中央,胸膛里翻腾的后悔和悲伤像是两把交错旋转的刀片,快要把他从里边绞碎了。他终于把头埋进被子里无声地哭了起来。

男人的哭泣往往一开了头就很难收住,塞巴斯蒂安渐渐感觉到眼睛下面的布料和棉花都湿透了,克里斯的气味里混进了来自他的咸涩。克里斯的泪水又会是什么味道呢?他也会因为离开自己而哭泣吗?

塞巴斯蒂安有一点儿希望他也会哭,那能证明他是真的爱他。

心里的痛顿时又剧烈了几分——昨夜克里斯说爱他,说了好几遍,无论塞巴斯蒂安如何否认逃避他都不肯改口。从来没有人像他那样,既勇敢又自信,既执着又无畏。但是塞巴斯蒂安拒绝了他,他的冷硬无情让克里斯的勇敢自信执着无畏都变成了没用的东西。

等一等,拒绝他并没有错吧?哪怕接受他,今天他也一样要乘飞机离开。就算他的签证还有一个月,甚至两个月,那也不能改变最后的结局。他们不可能像克里斯说的那样做一对爱人,那样他们将变成好几重的罪犯。

可是,爱人,L-O-V-E-R,塞巴斯蒂安下意识地模仿克里斯的口音和语气说出了这个词。这是个多么可爱的词啊,两个人,彼此倾慕,彼此忠诚,世上任何其他人都不可能介入他们之间。L-O-V-E-R。

 但他和克里斯不可能是爱人。爱人的称谓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才能享受,只有处在同一个阵营拥有同样立场的人才配得到。

都是对的,他的所有理论和观点都是对的。可为什么他的心却如此疼痛?疼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然而生活总是要继续的,工作也是。

塞巴斯蒂安又和他的同事一起连演了十场戏,然后就到了圣诞节假期。他特意选了一趟夜间火车回康斯坦察,车厢顶上惨白的灯光、窗外的黑暗和身边东倒西歪的旅客,都能有效避免他去回忆和克里斯同车的情景。

圣诞夜他和娜塔莎一起陪索菲亚去教堂做了祈祷——共产党执政之后,这些宗教仪式简化了很多,去教堂的人并不多,祈祷持续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

回到住处时已经有不少客人等在他家门口了,几乎都是索菲亚的朋友和学生。索菲亚早早准备了一大堆食物,有香肠有奶酪有蜜饯,还有各色干果和饮料,丰盛得远远超出塞巴斯蒂安的预料。

“是娜特帮我买的,她总是有办法。”索菲亚喜滋滋地说。

“我有个病人的丈夫开船从伊斯坦布尔弄来了很多过圣诞节的东西,你在布加勒斯特也买不到的。”娜塔莎颇为得意。

“一定花了不少钱吧?”塞巴斯蒂安问。

“你放心,我挣的钱比你多。”娜塔莎说着瞪了他一眼,“你要是敢说这是违法的,我就用凳子打爆你的头。”

但是塞巴斯蒂安没有心情和她斗嘴,一个人默默走到角落里坐下,拿了瓶伏特加喝了起来。

满屋子都是交谈声和笑声,平时再艰难再不满,过节的时候人们也是高兴的。没过一会儿,孩子们依次坐到索菲亚的钢琴边演奏起来,人群中响起一阵又一阵的掌声。

“快过来塞比,你也算我的学生,很久没听过你弹琴了!都在布加勒斯特荒废了吧?”索菲亚在高声叫他。

塞巴斯蒂安愣了一阵神,然后隔着一屋子的人朝妈妈用力摆了摆手。

“快过来呀,我们可以四手联弹。”

“不,妈妈,我都已经一年多没碰过钢琴了,您就饶了我吧。”

好在人们的注意力迅速又转到了下一个表演弹唱的女孩身上。塞巴斯蒂安站起身来,放下已经空了一半的酒瓶,走到娜塔莎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陪我出去走走好吗?”

娜塔莎诧异地抬起头来,“我不去,外面冷死了。”

可是很快她就从塞巴斯蒂安充血的眼睛里看到了悲伤,于是便迅速起身,拉着他走到门边,从一大堆外套里找到属于他们的两件,偷偷出了门。

 

圣诞节的街道上空无一人,皮靴的硬底踩在水泥街道上铿然有声。“你怎么了?”娜塔莎问他。

塞巴斯蒂安没有说话。想要倾诉的人是他,可是真到要坦白的关口,他又犹豫了。就好像试图在满是裂痕的堤坝上填一抔土,幻想这样就能拦住洪水决堤。

娜塔莎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两支烟,一直给自己,另一支点上递给了塞巴斯蒂安。“你要是想这么闷着走下去,我也可以陪你。但是你要想好,如果什么都不说,待会儿回去肯定还是一样地难受,我们就白溜出来了。”

“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说不出口。”

娜塔莎又陪着他沉默地走完了一条长街,突然转过头来,“你是不是爱上什么人了?”

塞巴斯蒂安猛地摇头,随后又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你就去追求啊。”娜塔莎白了他一眼,“你长得这么帅,又有体面工作,齐奥塞斯库的女儿也未必会拒绝你。我是说,假如他还有没出嫁的女儿的话。”

“别胡说,娜特。”塞巴斯蒂安皱了皱眉,随即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不能。”

娜塔莎看了他一眼,黑沉沉的夜里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即使这样娜塔莎也能感觉得到他身上那沉重的沮丧。“这么看来,你是爱上一个不能爱的人了。”

他们又向前走了几十米,娜塔莎突然惊叫了一声,“我知道了!是伊文斯对不对?那个美国记者!你爱的是他对不对?”

塞巴斯蒂安站住了。“娜特,你就像个巫婆。”

娜塔莎踮起脚来用力拥抱了他一下,拉着他在沿街两座房子之间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坐下来。接着她又从宽大的羽绒服掏出一瓶伏特加,拧开盖子自己先喝了一口,把剩下的递给塞巴斯蒂安,“慢慢说,今晚我们有的是时间。”

塞巴斯蒂安猛灌了几口酒,略微倾斜身体,和娜塔莎紧紧靠在了一起。这感觉真像他们小时候,两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互相安慰。应该说那时他安慰娜塔莎的时候要多得多,他是个好孩子,好孩子的世界不像娜塔莎的那样残酷。

“娜特,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并不难。上次你和他一起回康斯坦察,你的态度那么别扭,你自己不觉得吗?”

“那时我是有监视他的任务。”

“拜托,都这个时候了,你就不要再说这种傻话了好吗?”娜塔莎在他头上打了一下。 “那一次你简直是看什么都不顺眼,连索菲亚都察觉到了。她还对我说,塞比肯定是喜欢上你了,在吃那个美国人的醋呢。”

塞巴斯蒂安无声地苦笑了一下。现在回头看,一切都清楚得像灯光下的字,当时他确实在嫉妒,却不是为了娜塔莎。

“我没和索菲亚说什么,但我知道你肯定不喜欢我。这个是最不容易弄错的,要是一个人喜欢你,你肯定能看出来。”

“嗯。”

“他也爱你对不对?我看得出来,不管他做什么,注意力都在你身上。其实那天晚上我和他单独出去聊天的时候,也说起了你。”

“说我什么?”

“我说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党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娜塔莎小心地选择着措词——今晚已经够不容易的了,她不想和塞巴斯蒂安又开启另一场争吵,“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我说起你时他那种关切至极的样子。我当时就在心里想,这个人才认识塞比不到两个月,却好像比我还要更关心他。”

塞巴斯蒂安低下了头。娜塔莎说得没错,要是一个人喜欢你,你肯定能看出来。其实他早就察觉到了克里斯对他的感情,虽然他经常板起脸来打击他,但也有很多时候,他是在默默享受,默默纵容。

“那现在不是一切都好吗?你爱他,他也爱你,还需要什么呢?”

塞巴斯蒂安被娜塔莎惊得差点站了起来,“你不觉得这不正常吗?我和他都是男人。”

“嘿,我可是个医生,而且是个不守规矩的医生,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酒瓶已经在他们俩之间传递了很多次,娜塔莎有了几分醉意,“再说你也不是第一次。”

“你说什么?”塞巴斯蒂安猛地转过头来。

娜塔莎吓得立刻清醒过来,“没说什么……”

塞巴斯蒂安长叹了一口气,“你要想说什么就说吧,要是连我们都不能互相坦白,那可真没什么意思了。”

“其实……也没什么啦,我就是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说你在首都那么受重用,是因为你……因为你会勾引敌对国家的男人。”

“你听谁说的?”

“就是……就是从你们艺术团被淘汰分配回本地工厂的人。”娜塔莎觉得很不好意思,“我当时把他骂了一顿,叫他别胡说。”

“索菲亚也听说过这样的话吗?”

“我不知道,我不敢和她讨论这个。”

塞巴斯蒂安垂下头来,脚尖一下一下蹭着前面地板上裂开的水泥碎块。

“塞比,这是不是真的?”

塞巴斯蒂安没有回答。这是他心底最深、最肮脏也最黑暗的一处,他已经练习了很多年,无论在快乐还是痛苦的时候,他都会小心地绕过那个角落。他总想假装那些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娜特,别追着我问了,总之我不能爱伊文斯,他也不该爱我。”

“为什么?”娜塔莎的谨慎并没有持续很久,“这一次你又不是在为了谁勾引他,你是真的爱他啊!”

“你怎么还不明白呢?”塞巴斯蒂安大吼起来,“他是个美国人!”

“美国人又怎么样?要是现在我爱上一个美国人,我二话不说就收拾东西和他走!”

“可我不是你!”

娜塔莎顿住了。她狠狠地瞪着塞巴斯蒂安,竭力想让自己的目光在路灯微光下显得更犀利一点,“那你就活该痛苦去吧,谁也帮不了你。哦,或许党可以,党再提拔你几次,你差不多就可以忘掉伊文斯了。”

塞巴斯蒂安的脸色已经很灰败了,“娜特,你对我仁慈一点。”

“是你自己对自己不仁慈!”

 

两个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剩下那个酒瓶还在传递着。过了很久,娜塔莎才重新开口,“伊文斯他知道你也爱他吗?”

塞巴斯蒂安迟疑地摇摇头,“他不知道。临走的前一夜,他向我表白,可是我拒绝了。我对他说我一点儿也不爱他,还说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可是我也拿不准,就像你说的,要是一个人喜欢你,你肯定能看出来。”

“那他就这么走了?我看他不像你这种瞻前顾后的人啊?他就没有争取一下?”

“他的签证到期了,必须走。可是走之前,他对我说,他一定会想出一个办法的。”

“想办法做什么?”

“想办法和我在一起。”这段日子塞巴斯蒂安已经把克里斯说过的话在心里反复重温了无数遍,再复述出来时,心里已经没剩下什么恐惧,但甜蜜和心酸却一丝也未减。

“他是个比你值得爱的男人。”娜塔莎用食指在塞巴斯蒂安的额头上戳了一下,“你祈祷他能想出个好办法吧。不过最重要的问题要问你,你是想要他,还是想要你的前途和祖国?”

 

塞巴斯蒂安的眼睛里迅速升起了一层水汽,被酒精暖过来的身体又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有一个答案正从他心底最深处浮上来,此刻似乎已是迫在眉睫。这答案让他感到无比痛苦,它就像一把利刃,冲口而出之际必将从它的主人身上也切下一大块骨肉。可是塞巴斯蒂安已经做不了它的主,他的爱不但无法压抑,而且已成燎原。

“我想要他!”塞巴斯蒂安猛地抱住娜塔莎的肩膀,大哭起来。



-----------------------------------------------------------------------------


今天写得还挺多的,果然写苦逼包比较有状态。

Seeing sad Sebastian is the best part right?                   

——Joe Russo


以及伊斯坦布尔到康斯坦察沿黑海海岸线走也不过四五百公里,走私是有可能的。主要是在地图上环顾当时的罗马尼亚一圈,周边其他国家都是短缺中的社会主义。



评论(59)
热度(667)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2016-01-24

667

标签

Evanst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