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K.I.D —

【布加勒斯特之恋番外之二】十年

十年

 

1989年12月,布加勒斯特

 

抵达郊外的埃米尔监狱时,天正蒙蒙亮。

虽然市区已经陷入拉锯战之中,但远离市中心的地带目前还算平静,监狱周边更是人迹全无。克里斯和巴顿在路边疲惫地坐下,注视着那扇嵌进石头高墙里的铁门,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才会打开。

等了很久,门突然开了,两个穿工装的人推着一辆手推车走了出来,车子的平板上码着一个长方体,走近才看清是薄木钉成的棺材。

克里斯的心脏狂跳起来,一时几乎无法站立起来,还是巴顿抢先拦住了那两个人。

“先生们,早上好!”他指了指那具棺材,“是监狱里哪个犯人死了吗?”

“当然。”为首的工人留着络腮胡子,“呸呸,真晦气,昨天连夜叫我们来拉尸体,连碗热汤都没喝上。”

“你知道死的人叫什么吗?”

“不知道。”

旁边那个年轻一点的工人开口了,“搬运尸体的时候我看了一眼挂在他床上的名牌。“

克里斯紧张地站起来,睁大眼睛注视着年轻工人的脸,双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几天未修剪的指甲刺进手心的皮肤,痛觉让他隐隐觉得不祥。

”死的人叫卢卡-费耶拉鲁。”决定命运的判决被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克里斯长嘘一口气,猛地向后跌坐回路沿。冷汗已经浸湿了他贴身的衬衫,但那根本无所谓。

 

监狱已经空了。克里斯和巴顿开车沿着布加勒斯特到康斯坦察的路线找了两天,一无所获。两天后的黄昏时分,当他疲惫地坐在广场边冥思苦想时,恍惚看到一列衣衫褴褛的人登上了对面党中央大厦的宽大阳台。

“我们是从埃米尔监狱逃出来的……”

只这一句话,克里斯便拔足狂奔起来。他跑得快极了,快得几乎不需要呼吸,也感觉不清自己的双脚是如何一步步踏着地面穿过整个广场,又是如何攀上数不清的梯级。直到同样登上大厦阳台,他似乎才重新看清周围的事物。

对面是一个个面色憔悴萎顿不堪的人,但在他们眼睛里又燃烧着异样的亢奋,那是从极低的泥潭里爬出猛然见到青天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然而没有他爱的那双绿眼睛,他扫视了一遍又一遍,总疑心是自己花了眼,但最后还是不得不承认塞巴斯蒂安不在他们中间。

他等不及演讲结束,径直走上前去拉住了一个站得靠边的男人。

“请问,你们认不认识一个叫塞巴斯蒂安-斯坦的人?我记得他也在埃米尔监狱服刑。”

“当然认识,他是我们中间最年轻的一个。”说话人疑惑地打量着克里斯,“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的……朋友,嗯,最好的朋友。”

“那你和他的家人应该也很熟吧?”

克里斯觉得很焦躁,他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要问这些拉拉杂杂的问题。他得努力克制自己才不至于揪住那人的衣领。“请您告诉我塞巴斯蒂安在哪里,只要一个地址就行了。”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说话的人眼神有些闪躲。

“你们不是一起从埃米尔监狱逃出来的吗?”

“不,塞巴斯蒂安没能逃出来。”

“怎么可能,你们刚离开我就去监狱里看过,一个人也没有了。”

“我想……”说话的人犹豫了一下,“他应该是被收尸的人拉走了吧。”

克里斯张大嘴巴,可是好像无论怎样用力都没法把空气吸进去。胸腔里先是感到一阵虚空,就像是肺叶和心脏变成了某种液体乃至气体,正在慢慢流失不见,接着空虚就演变成了剧烈的疼痛,淘空的躯体成了任人宰割的刑场,对面那人说的每个字都如同一把刀子,在他体内刺着,劈着,锯着。

怎么可能呢?塞巴斯蒂安,这个世界上最好听的名字,怎么能和“尸体”这样可憎的字眼连在一起?

克里斯仰面倒了下去。灰白的天空,夕阳最后一缕苍黄的光线,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他想倒进一个拥有塞巴斯蒂安的世界,在后脑勺沉重撞击大理石地面的前一刻,他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

 

他倒进了一个纯白的房间,睁开眼睛时,床边围了一圈人,其中有几张依稀能辨出是在阳台上见过的面孔。

“塞巴斯蒂安……”从他们口中沉重而迟缓地吐出这个名字。

克里斯闭上眼睛转开了头,两道眉毛痛苦地纠结起来。他不要听,他想把这些人统统赶出去。哦不,他想听,关于这个名字的每个细节他都想知道,但他还需要一点时间,需要在自己虚弱到极点的身体里蓄积起一点点抵抗绝望的力量。

“革命爆发的前两天,塞巴斯蒂安突然生起了病,也许是高烧,也许是腹痛,说不清楚。我住在他隔壁,临走前的那个白天,我听到他一直在大声叫人来给他看病。如果是平时也许好点,那两天狱警只顾着躲在办公室里给上级打电话,放风取消了,送的饭也是厨房留下来发馊的食物。”

“等到熄灯之后,他的叫声变小了。后半夜的时候,狱警急匆匆地冲进每个囚室叫我们快点起床爬上卡车。迷迷糊糊地上了车,开出很远之后才有人发现塞巴斯蒂安不在。等到下一次停车上厕所,我壮起胆子问了狱警一声,他冷笑着说,那个长得怪漂亮的叛国者已经死了,很好,罪有应得。”

克里斯静静听着,止不住的泪水漫过眼睑筑成的堤坝,在脸颊上肆意纵横,如同汹涌的洪水正在摧毁昔日的世界。

“求你们说一说,在监狱的时候,他是什么样的?”

“他总是最干净的那个,每次放风见到他,他的脸都洗得很干净。每过一个月,他就会执拗地向狱警要求理发。”一个同样有着漂亮眉眼的女人说。

“他不爱说话,很安静。不过你知道的,我们这些人本来也不被允许说很多话。”

“还有他那双眼睛,哪怕只有最微弱的光照过来,你就能看见从他瞳孔里升起的星斗。”

克里斯有些意外地转头看向说话的人,那人似乎也被自己充满抒情意味的形容弄得不好意思起来,在衣襟上擦了擦手,“我叫费耶拉鲁,以前写过一些文章。”

听到这个名字,克里斯睁大了眼睛。“那天,在监狱门口,抬棺材的人说死掉的人床头挂的是这个名字……”

“名牌是一个月前才挂上去的,可能是他们的新方法。我的牌子和塞巴斯蒂安的挂反了,但是我们也懒得去叫他们纠正过来。”

费耶拉鲁看起来很抱歉,“说真的,我情愿死去的那个人是我。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塞巴斯蒂安他还那么年轻,还有你在等着他。”

“你们知道我是谁?”

“当然,你是他悄悄刻在床板下的名字,是他临死前最后呼喊的声音,”费耶拉鲁意味深长地看向克里斯,“你是他走向终点的全部原因。”

 

“不——”克里斯大吼起来。

在白色房间里睁开过的眼睛又睁开了一次,这次却是在漆黑的房间里,先前的漂浮和恍惚都消失了,纯棉被单摩擦皮肤的感觉,还有脸颊下方那一片枕头又湿又凉的感觉,都无比真实,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落了回来。

他扭头看向床头的小电子钟,凌晨三点半,正是夜最安静的时分。他又向另一边转过去,身旁是空的。他有一瞬间失神,然后才想起塞巴斯蒂安跟着剧团去克利夫兰巡演了,要周末才会回来。

但他不想再等了。他迅速地起床洗漱穿戴完毕,收拾了几件简单的行李,出门唤醒楼下睡眼惺忪地等着客的夜间出租车司机,直奔机场而去。

最早的一趟航班是早上六点,飞机起飞之后,克里斯特地又看了看空姐送上的早报。此刻是1997年11月20日,太好了,他从未如此庆幸时光已经流逝到了他认识塞巴斯蒂安的第十个年头。

 

其实克里斯很少去纽约和波士顿之外的地方看塞巴斯蒂安演出,这算是他俩之间一项没有说明的默契。

这次的新戏叫《野餐》,塞巴斯蒂安挑大梁,饰演一个热辣到让人尖叫的浪荡男人。然而刚开始选拔演员时,制作人曾经委婉地暗示塞巴斯蒂安退出竞争。

“他说这出戏要去中部和西部很多城市巡演,怕那边的人不接受我这样的演员。”塞巴斯蒂安是把这事当笑话说给克里斯说的,一边说还一边往嘴里塞BBQ味的玉米片——为了保持他作为一个演员的身材,克里斯每次只往他的盘子里放不超过十片。

“可是那几个和你竞争角色的人里明明也有同志,他们别想瞒过我。”克里斯颇为不屑。

“但只有我一个人是公开的。”塞巴斯蒂安不舍地吃掉了最后一片玉米片。

克里斯沉默了。

塞巴斯蒂安依然保持着轻松的笑容,吮了吮指尖上残留的调味粉,“和我合作上一部戏的艾伦说,按照演艺圈的套路,我应该先保持神秘,直到大红大紫再公开。哦不,等到大红大紫的那一天,就更不能公开了。”

克里斯还是没说话——塞巴斯蒂安从来没有过选择的机会,在他踏入美国国门之前,他的隐秘身份便已天下皆知。

塞巴斯蒂安从沙发另一端软软地倒了过来,窝进克里斯怀里,“我跟他说,你不知道那时候的克里斯有多帅,为了他做什么都是值得的,哪里想得到那么多。”

克里斯的心脏再一次被无限的柔情和感慨淹没,脸却故意绷了起来,“你的意思是我现在不够帅了?”

塞巴斯蒂安朝他抛了个俏皮的媚眼,伸手在他脸颊上掐了一下,“你知道在我眼里你是什么样的,你也知道我根本不在乎什么大红大紫。”

 

克里斯在克利夫兰的书店和咖啡厅里消磨掉了一整个白天,直到夜幕降临才走进位于市中心的剧院。这里显然比百老汇的剧场要简陋,但入场的观众脸上却带着比纽约更为郑重的表情。

塞巴斯蒂安的角色有大量裸露上半身的戏份,每一次他舒展双臂或是扭动腰肢,观众席上的克里斯都忍不住为之呼吸一紧。无论是什么身份,他最后还是拿到了这个角色,这是显而易见的,谁能拒绝他美丽的面孔和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感染力呢?

还有他的口音,现在已经和一个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别无二致,甚至一度按照演过戏里的要求练出了英式口音和德州口音。只有克里斯能从他句子与句子的转折处辨认出来自罗马尼亚的柔软,所有这些微妙的时刻都让他在黑暗里心醉神迷。

戏落幕了,演员全部走到台前谢幕,所有的灯光都亮了,观众们纷纷起身鼓掌。塞巴斯蒂安的双眼拖曳着绿色的光彩,向观众席频频致意。突然他看到了克里斯,眼睛一下子变得更亮了,情不自禁地朝他所在的方向使劲挥了几下手。

克里斯觉得小小的剧场几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糖水罐。

他翘起大拇指,小幅度地朝出口处指了指,塞巴斯蒂安立刻心领神会,微微点了点头,舌头在亮闪闪的嘴唇上舔了一圈。

  

一刻钟之后,观众差不多都开车离开了,原本灯火通明的剧院只剩下从后窗漏出来的一点点灯光。只穿一件衬衫的塞巴斯蒂安猛然从后台的侧门冲了出来,冲向站在绿篱小径上人影,半秒钟之后他就被羊毛呢大衣裹住了。

“你怎么来了?”

“突然很想见你,非常非常想。”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没有,一切如常。”克里斯决定永远都不要提起那个梦,“我只是想来看一场你的戏,再在散戏后追求你。”

“追求我?”

“当然。”克里斯从大衣口袋里变出一支红玫瑰。

塞巴斯蒂安接过花,放在鼻子前嗅了嗅,“还记得你第一次看我演戏吗?演完之后你可没说一句中听的话。”

“我并不为那些评价抱歉。”克里斯忍不住在塞巴斯蒂安脸上吻了一下,“但是我想那时我就已经爱上你了。”

塞巴斯蒂安依然低头赏玩着玫瑰花,克里斯索性把大衣脱下来披在他身上,“本来想给你买一大束的,又担心那样出现在剧院里太招摇了。”

塞巴斯蒂安当然懂他的意思。他抬起眼睛,“你知道吗?这次我们来之前还有人写信给剧院说要抵制我,导演差点都要换B角上了。但是演到一半我就知道,他们被我打动了。”

“当然,我的塞比,你能打动任何人。”

塞巴斯蒂安凝视着克里斯深邃而温柔的蓝眼睛,深觉自己的爱人依然英俊如最初。“其实我算是个幸运的人,当年懵懵懂懂地出了柜,以后碰到什么状况都只能硬着头皮上,倒也趟出了一条路。再看那些辛苦遮掩真实自己的同行,反而不如我幸福。”说着他挽住克里斯的胳膊,“再说了,就算拿不到这些重要角色,能和你一起过十年,那也足够了。”

克里斯拿肩膀往塞巴斯蒂安那边拱了拱,“十年怎么够,我起码要一百年才够。”

“那就一百年吧。”塞巴斯蒂安爽朗地笑着,挽住克里斯大步朝前走去。

 

他们曾经走过最泥泞之地,一起走了十年,未来一定还有许多年。前面的路上有足够温暖的春天和开不败的鲜花吗?有并肩站在舞台中央接受欢呼的美妙时刻吗?有幻想中的结婚礼堂吗?塞巴斯蒂安拿不准。

但他有把握的是手心里这点温暖。曾经透过布加勒斯特的密云照亮他人生的阳光,必定也将永恒照耀着他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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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写出第二篇番外了。

其实当初是很为布加勒斯特之恋的结局纠结过的。写成HE那就是正文最终的样子;如果写成BE,很有可能就是这篇番外的前半段。

那时在群里和纳兰、兔子还有 Tisi 讨论过,写一个罗马尼亚获得新生但塞巴斯蒂安无声逝去,而克里斯苦苦追寻“我爱人在世上最后七天”的结局,会不会很有悲剧美?答案多半是肯定的,只是我舍不得。

其实布恋最后的结局我是不满意的,不是说HE不好,而是我写得不好。( @云海牧场 我记得你也在评论里指出过我的结局写得比较仓促,你说的是对的,只是以我的能力没法写得更好了)。如果换成BE,倒是很有可能会写得好一些,倒也不是能力突然长进,只是借了悲剧的力。

不管怎么说,我始终还是舍不得在正文里给出一个悲惨的结局——同人文作者非要追求作家的冷静残忍也是于己无益。只是总惦记着这另一种可能性,于是就在番外里写出来吧。

至于按照真实的历史进程究竟哪一种结局出现的概率更大?这个我说不清楚,但我大概永远都是个看得到邪恶的乐观主义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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