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K.I.D —

布加勒斯特之恋(34)


34

 

1989年,冬,维也纳

 

灰白色的第一缕天光刚刚照到维恩伯格公寓的门廊上时,一个裹着黑色呢大衣的男人便推门走了出来。担任日间门房的克罗斯太太正要走进她那间就设在门廊一侧的值班室,笑着和男人打了个招呼:“伊文斯先生,早上好啊!”

克里斯已经在这栋公寓四楼的小房间里生活了几个月了。几个月前他辞去了史塔克传媒的工作,在维也纳一家大学找了个教英文写作的职位。

托尼当然极力反对,连奈德都不支持他。

“去维也纳和留在纽约有什么区别呢?”他们这么问。

确实没什么区别。罗马尼亚政府以“拒绝别国干涉内政”为理由,对各方呼吁重审塞巴斯蒂安叛国罪的声音一概漠视。而克里斯以个人名义提交的探监和写信的请求,也都被打了回来。

塞巴斯蒂安的世界以他自己为中心,边界止于那道监狱的高墙。而无论克里斯身在何方,其实都在那个世界之外。

但是克里斯懒得解释——他的朋友们一定明白他为什么选择维也纳,从地理上来说这是自由世界里离罗马尼亚最近的地方,他需要这种相距不远的幻觉来缓解内心的疼痛。

临行前一周托尼还试图挽留他,把一张纽约新闻学会年度晚宴的请柬放到了他桌上。“听说那帮老头子已经决定了,今年的年度大奖要颁给你。”

克里斯却只是礼貌地把请柬又推了回去。“哪怕是普利策奖我也不想去领了。”说着他转开视线,盯住桌上相框里那张塞巴斯蒂安的照片,睫毛微微颤抖了几下,“除非是和他一起。”

 

搬到维也纳之后,他似乎的确平静了一些,不知道是地理位置带来的幻觉发挥了作用,还是仅仅因为流逝的时间让他习惯了痛苦。但每天仍然有那么几个时刻,他的心会被突如其来的痛苦打击得抽搐起来。他也无能为力。对于一颗决意等待的心来说,二十年的时光或许算不上什么。但对于一颗热切思念的心来说,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煎熬。

最近大半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捷克、匈牙利和保加利亚的共产党纷纷下台,甚至东柏林那道曾经让全世界觉得坚固无比的墙,上个月也突然倒了。整个东欧都在巨变,空气里充满了重大新闻,唯独罗马尼亚,就像一个星辰爆炸中的黑洞,依然在强权之下沉默而固执地运转着。

圣诞节已经离得很近了,家人来了几次电话让克里斯回波士顿过节,他都拒绝了。他不想在欢乐的节日里做那个格格不入的人破坏大家的心情,也实在害怕他妈妈还会再安排什么相亲的戏码。另一面他也不相信罗马尼亚能在暴风骤雨中一直坚持下去,若有什么事情发生,他绝对不能错过。

维也纳的冬天也和纽约一样寒冷,从公寓走到学校的这段路不算太远,他的脚已经冻得有些麻木了。好在很快就走近了烧着暖气的教学楼,窗玻璃上蒙着白雾,从外边看不到里面,推开门才发现一个面目清秀的年轻女孩正在弹着门厅里那架老旧的立式钢琴。

她弹的是《悲怆》第二乐章。

克里斯知道自己的泪水一定会涌上眼眶,在泪水中他将得以重温塞巴斯蒂安的亲吻残留的淡薄的滋味。为此他几乎感谢起这个女孩来。是的,还要感谢这段音乐,感谢两年前那个布加勒斯特的冬夜,感谢翻飞的手指,感谢湿润的嘴唇和沉静的暗绿色眼神,那都是他赖以生存的源泉。

这时值班员打断了克里斯的思绪,“伊文斯先生,请把您的大衣和围巾存到我这里来吧。”他说的是德语口音浓重的英语,一边旋开了手边的收音机。

“前天,17日中午,罗马尼亚蒂米什拉瓦市的市民走上街头,抗议政府迫害持有不同政见的托克什神父。他们呼喊着‘要自由’、‘要面包’、‘要暖气’、‘打倒齐奥塞斯库’等口号,一部分示威者冲进政府大楼,打碎玻璃,掀翻汽车。政府迅速调集安全部队和军队进行武力干预,自晚八点起,蒂米什拉瓦市区自由广场和歌剧院一带枪声大作,据传已造成人员伤亡。

“目前罗马尼亚关闭了边界,停止接纳外国游客,并宣布军队处于戒严状态。”

克里斯惊呆了。

弹钢琴的女孩也停了下来,有些忧虑地看向克里斯,“伊文斯先生,你怎么了?”

克里斯猛然惊醒,向值班员要来纸笔,飞快地写了一张纸条托他交给教务主任,“就说这个月的课取消,我回来再向他详细解释,在此之前先扣我的薪水吧。”

 

他飞快地冲回街上,找到电话亭,拨通了那个默记在心的号码,是克林特-巴顿。

巴顿还是第一次听说克里斯人在维也纳,但他似乎一点儿也不惊讶。

“布加勒斯特现在的情形怎么样?”

“暂时还算稳定,不过圈子里的人都觉得这次没那么容易镇压下去,毕竟周围的盟国都已经倒了,罗马尼亚政府内部恐怕也没那么团结。”

“有没有可能……”克里斯的声音有些颤抖,“这次他们也会倒?”

“等着看吧。”巴顿的声音里还是保留着专业的审慎。

“听说他们已经关闭了边境,但我想过去。你能帮我想个办法吗?”

“你自己在维也纳找一辆车,穿过匈牙利一直往东边开,他们现在对美国是开放的。开到马库边检站,我会安排手下的人在那里等你的。”

克里斯很惊讶,他原以为巴顿会反对。巴顿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我可能需要安排美国各个机构的人撤离,但我会留下来和你一起行动。在公事之外,这是我欠你的。”

 

克里斯到达匈牙利和罗马尼亚边境时已经是20号黄昏了。巴顿派来的是个罗马尼亚人,看起来他早就买通了边检站的几个军人,领着克里斯上了一辆吉普,径直朝布加勒斯特开去。

克里斯大睁着眼睛,透过车窗看着边检站外茂密的松林和层层叠叠的环状铁丝网——上一次他是被铐着手离开这种地方的,自那以后,他和塞巴斯蒂安便分离了。现在重新踏上这段路程,能让他寻回他的爱人吗?

他又摇下了一点车窗,大口呼吸着傍晚林间清冽的空气。他依然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回到了罗马尼亚,从他鼻腔里掠过的氧气分子或许曾经游览过塞巴斯蒂安的肺叶,这想象让他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几乎被交织的渴望和忧惧折磨得脱了力。

直到几小时后,重新看到公路上那幅“布加勒斯特欢迎你”的宣传画,似乎比去年褪了些色,路灯下画中人的表情也不再是带着恶意的讥笑,而变成了漠然的凝视,他突然把脸埋进掌心里,无声地流起泪来。

“塞比,请等着我,请一定要等着我,你知道我有多爱你。”

 

吉普车抵达CIA驻布加勒斯特站之后,巴顿还是像从前那样不由分说地反扣上门,告诫克里斯不要出去。

“齐奥塞斯库本来在伊朗访问,昨天提前回来了。他一回来就签署了法令,宣布蒂米什拉瓦市进入进入紧急状态,严禁任何集会,严禁五人以上上街同行,夜间23点后除上夜班者之外任何人不得外出。布加勒斯特街上的警察和军人也比从前多了很多,你还是小心为好。”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明天在共和国广场会有一场群众大会,就是把大家组织起来对齐奥塞斯库表忠心什么的,咱们去看看,探探风声。”

“需要许可证什么的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巴顿耸耸肩,“这种局面是以前没遇到过的,见机行事吧。对了,带上你的照相机和笔记本,说不定真会发生什么大事。”

克里斯心领神会。谁都没有提起塞巴斯蒂安,因为他们都明白,塞巴斯蒂安的命运就寄托在这个国家的前途之上。然而对于巨变将带来的牺牲,二人心中却又有着无尽的担忧。


--------------------------------------------------------------------------

今天写得不多,还在找手感,大概下一更就是重头戏了。

这一段都是贴着史实写的,感谢上天,墙倒得不算太慢。



评论(43)
热度(541)
  1.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2016-06-08

541

标签

Evanst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