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K.I.D —

布加勒斯特之恋(27)


27

 

克里斯只来得及草草看了一眼这个隐藏在松林里的边检站,看那道由刷着黑黄相间油漆的钢管焊起来的闸门和无数棵树干之间拉起的环状铁丝网,然后就被推进了一个没有窗户的水泥房间。

不知道为什么那几个穿军装的人并没有给他戴手铐,只是简单地把他锁了起来。

他摸索着在墙上找到了电灯开关,揿下之后延迟了差不多一秒钟,头顶一盏昏暗的白炽灯才迟疑地亮了起来。屋子不大,几乎是空的,只在一个角落堆着几个破旧的纸箱。四面墙都用石灰刷成了白色,最下缘有大约三英寸漫不经心地涂了一圈绿色,权做地脚。空气很潮湿,隐隐有一股发霉的味道。这地方大概是个备用的仓库。

克里斯尝试推了推门,当然没用,他后退几步助跑上前,猛地踹了一下门,依然纹丝不动,但是从门的另一边立刻传来了严厉的敲击声。也许是用的枪托,他猜测。

“安静点!别惹事!”门外的嗓音也一样严厉。

克里斯突然意识到塞巴斯蒂安还在他们手里,这样冒失的举动只会让他陷入更不利的境地,一下子变得无比懊恼。

他焦虑地在屋子里转着圈,最后一眼看到塞巴斯蒂安的手被反剪着铐了起来,那一定非常疼。他们会把他关去哪里呢?会不会揍他?他们一定不会让他好过,这些人多的是让人难受的方法。

他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塞巴斯蒂安被反剪着手铐在椅子或是暖气片之类的东西上,尴尬的高度让他不得不跪下来,姿势既难受又屈辱。而去年此时塞巴斯蒂安还是那个国立剧院舞台上光彩照人的主角,或许有些乏味,或许那样的荣誉为克里斯所不屑,但无论如何都要好过眼前的局面一百倍。

他心里涌起一丝隐约的怀疑——是不是从那天开始一切就错了?他本不该由着性子批评那出最合乎这个国家标准的戏剧,他不该轻佻地将反叛的种子种进塞巴斯蒂安心里。可是,他真的是轻佻的吗?不,从来没有。爱情也许不是从他见到塞巴斯蒂安的第一天就长了出来,但他从第一天起就在努力地做到坦诚和郑重——说不定那时他就预感到两人之间终会许下承诺。

那么为什么会有怀疑呢?难道他们不是有着无比坚固的爱情和决心吗?

就在克里斯感觉自己已经焦躁不安地等待了快一年时,小屋的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人被猛然推进来,踉跄着扑到他面前。克里斯凭着本能紧紧抱住,深深呼吸他身上的气息。这本该是忧惧的时刻,但他的心却短暂地被失而复得的狂喜笼罩住了。他狂热地亲吻着塞巴斯蒂安的头发,终于停下来仔细端详,才发现他左边的脸颊上多了一道血痕。

塞巴斯蒂安自然猜得出他的意思,轻描淡写地答了一句:“刚被铐住的时候忍不住挣扎了一下,被揍了一拳。”

克里斯立刻顺着塞巴斯蒂安的手臂朝下摸去,手铐已经被拿走,但手腕上多了一圈肿胀淤血的青痕。

“没什么,只是在外边的树上铐了一会儿。”

“只是”——他的用词让克里斯心疼不已,拉起他的手仔细看着,想抚摸又不敢,最后还是忍不住将嘴唇贴了上去。

塞巴斯蒂安趁这个时候轻轻摸了摸他的脸,“我刚才听到那几个大兵打电话,可能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要把我们送走了。”

“送去哪儿?”

塞巴斯蒂安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果然,很快他们就被押上了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车子前座和后座之间用铁栏杆隔开了,塞巴斯蒂安刚坐好,一个士兵就掏出手铐,一只卡住他的左手腕,另一只锁在了座位边焊着的一个铁环上。克里斯上车后,他略一犹豫,拿出另一副手铐在这边原样复制了一遍。

克里斯觉得这样也不坏,他们还各有一只自由的手可以握在一起。

路上他们试图交谈,刚开口副驾驶上那个拿着枪的士兵就转回头来,凶神恶煞地大喊:“不许说英语!”

塞巴斯蒂安无奈地看了克里斯一眼。不能说罗马尼亚语,从被抓住的那一刻起,他们的每一句话都是秘密,都是罪证。

士兵也猜到了这个意思,得意洋洋地看了两人一眼,在他们的沉默中满意地转回头去。

语言被摒弃了,爱人之间剩下的只有那两只交握着的手。克里斯一直面向窗外像是在看风景,但他的全部精神其实都汇聚在自己的左手上。他屈起手指慢慢扫过塞巴斯蒂安的手心,接着又翻转手腕包覆住他的手背。未知的旅途令人忐忑,只有这方寸的皮肤接触叫人安心。塞巴斯蒂安表情木然地享受着从克里斯传过来的体温,一边提防着不要被押解他们的士兵发现这最后的自由。依他们的脾气,发现后一定会把这两只手也分开铐起来,那样就如同熄灭了荒原里的最后一点火种。

 

三个多小时后,克里斯察觉到塞巴斯蒂安猛然颤抖了一下。他转过头,在被铁栏杆分割成几块的前方视野里看到一个高高悬挂起来的标志牌:布加勒斯特欢迎你。

标志牌下半截还画着宣传画,神采奕奕的青年男女手捧着花束,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就像个不怀好意的讽刺。

克里斯沮丧得差点叫了出来。

他们就是无法逃离这座城市。无论他们如何相爱,如何坚定,如何不惜牺牲一切也要投奔自由,都没有用。布加勒斯特欢迎你。

 

傍晚时分,车子在一座红砖的三层建筑物前停了下来,手铐解开了,他们被径直送进二楼的一间牢房。

出乎意料的是牢房并不拥挤,进门两侧靠墙放着两张单人铺,对着门的墙上有个高高的小气窗,下面是嵌在墙上的抽水马桶和洗手台,看上去还算干净。

狱警给他们送来了替换的衣服和食物,其中居然有肉汤。看着他们吃完之后,狱警仔细地收走了所有的餐具,从外面把铁栅栏门锁好,什么也没吩咐就离开了。

“既然逃不出去那就好好待着吧,我倒要等着看他们能拿我们怎么办。” 克里斯放松下来,在其中一张床上躺下,只要还和塞巴斯蒂安在一起,他就觉得不算太坏。“看起来他们倒是不打算怎么折磨我们。”

塞巴斯蒂安悠悠地叹了口气,犹豫了几秒钟才开口,“这都是做给你看的,谁都知道你是美国来的记者。”

克里斯一下子感受到了几乎无法承受的愧疚。他翻身起来捧住塞巴斯蒂安的脸,“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因为我是美国人,而你不是。”

塞巴斯蒂安抬起眼睛静静地看着他,昏暗的灯光下他的瞳孔变成了墨绿色,像是夜色中的深潭。“你明白你在说什么吗?”

克里斯深吸了一口气,“我是美国人,对我来说基本的安全和待遇都是理所当然的。但你不是,走出这一步你付出的代价比我大百倍。我居然曾经以为我们是百分之百的战友,其实我根本没有资格妄称与你并肩作战,四面八方的子弹都只射向你一个人。”

塞巴斯蒂安愣了愣,像是要费些力才能理解克里斯这番话,随即凄然一笑,“也许吧,但是你知道我永远不会为了这个而后悔,当然更加不可能怪你。”

克里斯凑上来想要吻他,“塞比,你也知道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留下你一个人的。”

 

这时巡视的狱警走了过来,用警棍在铁栅栏门上猛敲了两下,“你们在干什么?”

“我们在……”克里斯想要解释。

“这里只准说罗马尼亚语!”

两个人都噤声了。他们各自在自己的小床铺上坐下,沉默地看着双脚前面那一小块区域,一直等到熄灯。

塞巴斯蒂安站起身,警惕地张望了一圈,轻手轻脚地走到克里斯床边,拉着他躺下。克里斯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只是突然觉得在这样一张窄窄的床上,两个人四肢交缠着,竭尽全力地想要紧贴着彼此,有一种共患难的、奇异而凄凉的美。

塞巴斯蒂安将嘴贴近他的耳朵,像呼气那样轻地对他说:“假如你回到美国……”

克里斯不要听这种临别赠言式的话。他挣扎了一下,“我说过我不会留下你一个人的。”

走廊里狱警的厚底皮鞋声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塞巴斯蒂安猛地按住克里斯扭动的身体,他平时从来不会用这么大的力气,这让他整个人都显得严厉起来。

脚步声渐渐又走远了。“你好好听我说。如果你回到美国,一定要把你采访的东西发表出来。”

克里斯没想到塞巴斯蒂安第一件惦记的竟然是这件事。“发表出来的话他们就更不会放过你了。”

“他们怎么样都不会放过我的。但是我想要你发表出来,这是我们在一起做过的最有意义的事。你就当我虚荣吧,我想要你在标题下面写上这是献给塞巴斯蒂安的。”

克里斯的喉咙已经哽住了。他小心地不住点头,紧接着又使劲摇头,“我不会一个人回美国的,我要带着你一起去,我要让你做我的第一个读者。”

塞巴斯蒂安没有接着他的话头说下去。沉默良久,他轻声而悠长地叹了口气,“我真的很想去美国,想看看曼哈顿的街上到底有多少车,想去看你的爱国者队,虽然我还是更喜欢足球。想去剧院竞争一个角色,小配角也行。还想吃你说的最好的那家披萨,我有好多好多的愿望。”

说着他狠狠地吻住了克里斯,“我还想和你做爱。该死的,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不听我的呢?”

克里斯正想要回吻,塞巴斯蒂安却已经飞快地回到了自己床上。狱警的脚步又近了,甚至拿手电筒朝里面晃了一阵。

待他走远之后,塞巴斯蒂安轻声说:“别想那么多了,快睡吧。真被发现他们一定会把我们分开关押的。”

那当然不行。克里斯老实地闭上眼睛,听着塞巴斯蒂安假装睡着的呼吸声,半梦半醒地度过了这一夜。

 

他们又被关了两天。

还是没有任何人来向他们说明情况,狱警送一日三餐来的时候总是一句话都不肯说。

塞巴斯蒂安也没有再和克里斯谈心,只是问些“你吃饱了没有”,“睡这么硬的床习不习惯”之类的琐事。

第三天上午,狱警过来说要带克里斯去体检。

“为什么要体检?”

“上级打算把你们换一个地方关押,出发之前必须体检,这是规定。”

“那他为什么不去?”克里斯指着塞巴斯蒂安。

“他是本国人,本国人不需要。”

克里斯迟疑地看着塞巴斯蒂安,塞巴斯蒂安倒是一副轻松的样子,“你去吧,我也听说过有这样的规定,你知道,传染病什么的。”

见克里斯还是不肯走,塞巴斯蒂安朝他挥了挥手,“快去快回。我猜他们打算把我们送去哪儿等着一起上法庭受审。”

克里斯总算点点头,转身跟着狱警出去了。他身上穿着浅灰色的囚服,从后面窗户射进来的光线正落在他肩膀上,白色的光晕开来,他的背影依然伟岸惊人。

塞巴斯蒂安端坐在原地,双手死死地扣着床沿。他用上了全部的气力,好让自己不要扑过去索要最后一个吻。

 

两个小时过去了,克里斯没有回来。他猜对了。

刚才带克里斯出去的那个狱警倒是回来了,“塞巴斯蒂安-斯坦,你有十分钟时间准备,随后你将被转去埃米尔监狱。”

埃米尔监狱是布加勒斯特最古老的一座监狱,据说从奥斯曼时代起就一直叫这个名字,那里是专门关押政治犯的。塞巴斯蒂安站起身来,他没有什么需要准备的,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狱警没有说明克里斯的去向,正如塞巴斯蒂安也没有问——那是不言自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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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说两句:

最近一阵子大概每天都会有三四次对自己说:不如把那篇文坑掉吧。

不是不喜欢了,也不是不想写了,就是觉得力不从心。新开始的工作相当耗神,其中所做的每一件事的思路都是和萌CP、开脑洞背道而驰的。于是即使找到时间写文,也每每要先用上很长的时间找回热情和状态,然后才能动笔。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这样硬找回来的热情和状态多少有些不自然,我觉得最近几更写得没有前面好了,很涩很呆滞的感觉——如果说流畅的感情应该如健康的血管里奔腾的血液,那我现在就好像得了血栓。

有时候觉得真不甘心,明明心里好爱这个故事,假如早两个月动笔,现在说不定都已经写完了。有时候又觉得自己矫情,全世界最火热的CP之一诶,你不写自然有人写,再说啦,这实在也不是个令人愉快的故事,尤其情节进行到现在的状况。

所以说,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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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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