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K.I.D —

布加勒斯特之恋(7-2)

塞巴斯蒂安的家离康斯坦察火车站很近,步行十几分钟就到了。推开门时墙上的挂钟正指向下午三点,然而对一个母亲来说,任何儿女到家的时间都是最好的开饭时间。

在他们进屋后,塞巴斯蒂安的妈妈先是用力地拥抱了她的儿子,然后略带羞涩地朝克里斯打了个招呼。“叫我索菲亚吧。”她用罗马尼亚语说,一边不由自主地用手比划着。

克里斯听懂了,也用罗马尼亚语回答道:“我叫克里斯。”

塞巴斯蒂安在一旁诧异地挑了挑眉,朝他微微一笑,“发音不错。”

接着他又对妈妈说了一长串罗马尼亚语,大概是在解释这位客人的来历,克里斯在几乎没有停顿的句子里隐约抓住了几个词:美国、记者、布加勒斯特、和我一起。索菲亚没有表现出任何对外国人的戒心,这一点与克里斯遇到的大多数罗马尼亚人都不一样。她是个气质非常温婉的女人,一头柔软的金发盘在脑后,看上去比克里斯想象的要年轻。克里斯从她脸上清晰地找到了塞巴斯蒂安那双绿眼睛的源头,但是除此之外更多的东西无迹可寻,或许很久以前就随着他早早离世的父亲散佚在时光里了。

随后索菲亚又回到了厨房,克里斯趁机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小小的客厅正中摆着一张餐桌,上面铺着红格子桌布和白色的钩花杯垫,餐桌两边分别是灰蓝色的布面沙发和矮矮的橱柜,橱柜上放着一个十四吋的电视机,旁边的毛玻璃花瓶里插着一束塑料的白玫瑰花。客厅另一侧有两扇门,应该是通向两间卧室。

很快索菲亚就端出了面包和洋葱胡萝卜炖猪肉,在餐桌上放好,招呼两个年轻人快快坐下。但是在塞巴斯蒂安正要拿起刀叉时,她却又按住了他的手。克里斯听到她说了一句话,其中有娜塔莎这个名字。

“她是说让我们再稍微等一下,娜塔莎马上就要回来了,她今天只需要值班到三点。”塞巴斯蒂安为他翻译了过来。

“值班?”

“娜塔莎在一家诊所工作。”

“她是医生?”克里斯有些意外,他本以为娜塔莎是那种美丽却无知的年轻女孩,像他们在纺织厂遇到的那些女工。

正说着话,门被推开了,一个红头发女郎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呢子外套,下边是黑色的长靴,腰间束着宽宽的腰带,看得出身段极好。进来之后她先拥抱了索菲亚,随后跳到塞巴斯蒂安背后,弯下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接着才略带迷惑地看向克里斯。

塞巴斯蒂安刚开口说了两句就被娜塔莎打断了。她眼神直率地看向克里斯,“不如你自我介绍一下吧。”她说的是英语,口音虽然比塞巴斯蒂安要重很多,但还算是流利。

听说克里斯来自美国,并且是记者,娜塔莎的眼神明显变亮了。克里斯注意到塞巴斯蒂安在一旁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娜塔莎的回应则是极隐蔽地撇了撇嘴。

吃饭时塞巴斯蒂安一直在和索菲亚用罗马尼亚语聊天,娜塔莎和克里斯的话倒很少。

吃到一半,娜塔莎突然冲克里斯俏皮地一笑,“你知道塞比在说什么吗?”

克里斯挑眉表示很有兴趣。

“他在抱怨说索菲亚做菜的手艺变差了,这道炖猪肉做得不如从前好吃。索菲亚说那是因为她用的是在冷库里冻了不知道多久的陈猪肉,早就不新鲜了。还有,现在康斯坦察只能买到人造黄油,当然味道不好。索菲亚说要么你帮我在布加勒斯特排队买点好东西过来,要么就别抱怨。”

说到这里,娜塔莎忍不住噗嗤一笑,塞巴斯蒂安也被他笑得转过头来。

“你们在说什么?”警觉的表情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我在问这个美国人在布加勒斯特能不能买到真正的黄油,一共要排几个小时的队。”

“闭嘴,娜特!”塞巴斯蒂安沉下了脸。

娜塔莎的脸上显出示威的表情,“少跟我来这一套。至少在索菲亚的家里,我还是有言论自由的。”

桌子另一边的索菲亚赶紧拉住他们俩的手念叨起来。她的样子让克里斯想起自己的母亲,从前每次调停他和弟弟之间那些无聊至极的争吵时,她脸上也是一模一样的表情。

 

吃过饭后索菲亚给他们一人煮了一杯咖啡,然后顺手打开了电视,自己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你们这儿的电视挺有意思的,每个台放的东西都差不多,每天出现在节目里的人也差不多。”克里斯小声地对娜塔莎说,一边偷偷瞟了一眼坐在沙发另一边的塞巴斯蒂安,看起来他没有留意他们的谈话。

“是啊,永远都是这一套,没劲透了。但是索菲亚喜欢看,她喜欢屋子里多一点声音。”

“听说你在诊所工作?”

“是啊,我是妇科医生。”

“是哪家诊所呢?”

这时塞巴斯蒂安突然转过脸来,“娜特,能不能不要说你们诊所的那些事?无聊透了。”

“我觉得一点儿也不无聊,至少没你演的那些戏无聊。”娜塔莎反击得驾轻就熟,克里斯猜想他们俩自童年时代起就是这样相处的。

塞巴斯蒂安撇了撇嘴,“当年明明有机关医院愿意接收你去工作,你却偏要跑去那种诊所干。”

“我才不要去伺候那些官太太,不留神还要被她们的先生偷偷捏屁股,实习的时候我就受够了。”娜塔莎说得越发放肆,塞巴斯蒂安已经蹙起了眉头,而一头雾水的索菲亚在一旁无奈摇头。

这时娜塔莎突然拉着克里斯站起身来,很亲昵地挽住了他的胳膊,“克里斯,你愿意陪我去海边散散步吗?康斯坦察比布加勒斯特暖和,这个时候外边还不算太冷。”

塞巴斯蒂安显然没料到她会出这一招,愣了片刻之后表示他也要去。

“不许你去!”娜塔莎冲口而出,“不许你打扰我和他单独相处!”

塞巴斯蒂安一时语塞。克里斯看着他不甘的表情,犹豫着想要说服娜塔莎允许他一起去,娜塔莎却迅速地把他拉到了门外,关门前还不忘回过头朝塞巴斯蒂安眨了眨眼睛,“这个美国人帅极了,你不觉得吗?”这一句她没有说英语。

 

门关上了,塞巴斯蒂安闷闷不乐地折回母亲身边坐下。索菲亚似听非听地又看了一阵子电视,突然问塞巴斯蒂安:“娜特是不是喜欢上你的美国朋友了?”

“我可不知道。这个疯丫头做事总是很古怪。”

“别这么说娜特,她是个好姑娘,你不在的时候她很照顾我。”

塞巴斯蒂安想要说些什么,话还没出口又不想说了,郁闷地长叹了一口气。

“其实要是娜特能嫁给这个美国人也挺好的,虽然她不说,但我知道她一直想离开罗马尼亚。”

“妈妈呀,你想得也实在太远了。再说去美国也没什么好的。”

“娜特的想法和你不一样。而且她和这个美国人看起来挺登对的,都是那么好看的年轻人。”索菲亚突然开起了玩笑,“没想到美国和苏联在他们这里和解了。”

“我可一点儿也没看出来。”塞巴斯蒂安的脸色更难看了。

“天啦!可怜的塞比,你是不是在嫉妒?”

塞巴斯蒂安愣住了。

嫉妒?他为什么要嫉妒?嫉妒克里斯喜欢上娜塔莎?有这种可能性吗?也不是没有,来的路上克里斯就问过娜塔莎漂不漂亮。其实那疯丫头是挺漂亮的,说不定克里斯就喜欢这种类型……哦不,妈妈的意思应该是嫉妒娜塔莎喜欢上克里斯……可是那有什么重要的呢?重要的是克里斯会不会喜欢上娜塔莎。不对,那也不重要,他才不关心克里斯喜欢谁。不,他关心,因为……因为他一直在监视他!

一下子,由于震惊而在他脑子里散开的云翳消失了,他终于想明白了这件事:克里斯是他的任务,而一段恋情绝对是任务中不允许出现的意外事件。

“妈妈,我才没有嫉妒。”他斩钉截铁地说。

 

出门没多久克里斯就跟着娜塔莎走到了海堤上。这时天已经黑了,街边的窗户里都亮起了灯。在他们身体的另一侧是黑沉沉的大海,远处有零星的灯光,大概是来自码头。路上行人很少,偶尔有一阵冷风吹过,娜塔莎便把黑色大衣的领子竖了起来。

“我不是来和你谈恋爱的。”她突然说,“我是想和你谈谈我的工作。”

克里斯一点儿也不意外,“我知道。”

“我是在地下诊所工作的,我们主要的工作是教女人们避孕,还有,帮她们堕胎。”

克里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娜塔莎抬起眼睛冷冷地看着他,“你反对堕胎吗?”

克里斯皱了皱眉,“我来自一个天主教家庭。”

“哈!我们的伟大领袖不喜欢宗教,但在这件事上他和你们是一头的。”

克里斯对罗马尼亚严禁节育和堕胎的政策早有耳闻,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采访机会。“我的观点不重要,我想听你说。”

“我们有秘密的渠道从匈牙利进口避孕药物和工具。这个要特别小心,绝对不能让月经警察发现,还有那些女人们的领导,也得瞒着,甚至对她们的丈夫都不能说,谁知道谁会去检举揭发。不过,和堕胎相比,避孕就只算是小菜一碟了……”

黑夜中的海堤上,娜塔莎的声音比来自黑海的风还要冰凉。她对克里斯讲述那些走投无路投奔她们的女人,讲述设在地下的手术室,讲述夜幕降临后被狠狠捂住的惨叫,讲述那些绝望的泪与血。

克里斯听得心惊胆战,直到娜塔莎已经说完很久,他才小声地问:“为什么她们一定要堕胎呢?”

娜塔莎冷笑起来,“因为养不活。你难道看不出很多人都在挨饿吗?”

“可是……可是塞巴斯蒂安说这里很多东西都是免费的。”

“不要听塞比胡说,他是个小骗子。”

克里斯突然觉得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不是因为塞巴斯蒂安骗了他——他早就知道塞巴斯蒂安在骗他,而是因为塞巴斯蒂安亲近的人竟是如此评价他。

娜塔莎居然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突然叹了口气,踮起脚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这事不像你想的那样,其实塞比是公认的好孩子。”

克里斯被她说糊涂了。

“塞比是好孩子,是比我们都要好的好孩子。从小他就比谁都聪明,也比谁都漂亮,十四岁那年就被挑中去首都上学。听索菲亚说他在那里接受艺术培训,还有专门的老师教英文,他一直把我们远远甩在背后。

“他就是太好孩子了。你明白吗?世界上有一种人就是像塞比这样的,越是被夸奖就越是想做得更好,为了成为大家口中的模范,让他干什么都愿意。我就不一样。从小我听够了冷言冷语,‘红头发小杂种’,‘苏联小婊子’,哼,都见鬼去!我偏不照着你们指的路走,我只干我自己觉得对的事情。”

克里斯细细地咂摸着娜塔莎的话,胸口百味杂陈。娜塔莎说的是对的,她认识塞巴斯蒂安那么久,她比自己更了解他。然而他为此感到无比难过——塞巴斯蒂安是一个没有自己的方向的提线木偶,美丽的、没有灵魂的造物。

“你在诊所工作的事,塞巴斯蒂安知道吗?”

“当然知道,他一直就知道,第一天索菲亚就告诉他了。”

这时他们走到了一盏路灯下面,娜塔莎抬起头看着克里斯寒星一般的眼眸,突然明白过来。她深吸一口气,低下了头,“是的,不管怎么说,塞比是个善良的人——否则他早就可以去举报我了。”

克里斯也长嘘了一口气。是的,那双绿宝石一般的眼睛后面不可能空洞洞的毫无灵魂,这世界还不至于那么令人绝望。塞巴斯蒂安会爱他身边的人,尽管有重重隔阂,但他还是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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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挺喜欢这一更的,喜欢寡姐。

关于当年罗马尼亚的“月经警察”,也算是一段臭名昭著的历史。

“在前罗马尼亚共产党总书记齐奥塞斯库所推行的政策中,最恐怖、最可荒诞的要算他的禁止节育和人口增长政策。为了提高人口数量,增强国力, 1966年,齐奥塞斯库废除了以前关于个人可以自由流产的法律,实施了禁止堕胎的政策。他宣称,胎儿是社会的财富,不生育孩子的人就是背叛国家的人。他规定,完全禁止离婚、每对罗马尼亚夫妻至少要生四个孩子,紧接着,国家颁布法令,节育和堕胎都属违法,不能受孕的女性要交纳税金,打胎者将受到判刑和囚禁,妇女月经要受到严格地检查与盘问。

为保证政令畅通,依据齐奥塞斯库的指令,执法者纷纷进驻机关、工厂、农村、学校、以及各个单位,对妇女进行严格的监控,督促她们每月必须做妇科检查,以确保没有使用避孕工具;对那些避孕的妇女和默许堕胎的医生一经查出,严厉打击、处罚监禁。罗马尼亚的老百姓把这些执法者鄙夷地称作“月经警察”。在恐怖的高压下,许多绝望的妇女铤而走险,试图偷渡多瑙河,到邻国匈牙利寻求庇护,但在边境线往往被当作叛国者,遭到罗马尼亚士兵用机关枪的扫射。

在这项政策实施一年之后,罗马尼亚的婴儿出生率翻了一番,成绩显赫。但地下流产与堕胎的服务也随之出现,怀孕妇女的死亡率不断上升。更让齐奥塞斯库感到闹心和棘手的是,随着婴儿的大量出生,妇产医院的设备、妇产专家、产科医师、儿科医师以及妇幼保健工作者严重匮乏,这可不是单靠行政命令就能马上解决的。仅仅一年中,罗马尼亚的婴儿死亡率就增长了145.6%。消息传出,全世界哗然,各国政要、媒体纷纷谴责:这简直就是“现代社会的滥杀无辜”。面对国内外政治压力,为掩盖这种愚蠢而可怕的后果,齐奥塞斯库下令,婴儿出生一个月以后,再发出生证。如此一来,那些在未满月中夭折的婴儿就不会填写在死亡婴儿的统计当中了。正如一位罗马尼亚作家指出:“很多婴儿从来没有合法地生存过。”这项政策的恶果,还不仅局限于此。在罗马尼亚的儿童养育院及收容所中,有许多被遗弃或身体及精神残疾的孩子,他们的生存状况更加令人震惊。”

2007年戛纳电影节的最佳影片是一部罗马尼亚电影,《四月三周两天》,讲的就是这段历史。故事发生的年份是1987年,也就是本文的年份。(我也没看过,刚从迅雷上下了下来,打算这几天补。)

叹,在某些国家里,孩子要么是重要的资源(一个也不许少生),要么是无用的累赘(一个也不许多生),就是没有被当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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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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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vanst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