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K.I.D —

布加勒斯特之恋(5)

重感冒,外面天寒地冻,树枝上都是雾凇,心情很糟糕。写点什么,心情又变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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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塞巴斯蒂安独自一人坐在书桌前,左手边有一盏小小的台灯,将他面前那沓白色稿纸照成了暖黄色。

这是位于布加勒斯特东南边第四区的一间集体宿舍。宿舍的格局不同于一般的民居,没有客厅,只有两间并排的卧室,中间有一个窄窄的连廊,尽头是厨房和卫生间。原本像他这样的单身汉没资格一人占用两个房间,只是从前和他合住的剧团同事结婚搬出去之后就再没人搬进来,大概是因为这里实在太偏僻了。

他需要写一份总结报告,汇报自己过去半个月“陪同”那个美国记者伊文斯的成果。三天前他就离开了,塞巴斯蒂安必须在周末之前把报告交上去。

这应该是份很简单的报告——就像朗姆洛部长事先交代的,全程他们都严格遵守计划,没有自由活动,没有意外事件,最后写出的稿子也已经让上级逐字逐句审阅过了。纵然伊文斯离开前扬言说回到纽约后他会重写一份稿子,但那不是塞巴斯蒂安能左右的,朗姆洛部长也没办法,哪怕墙上画像里那个号称无所不能的领袖恐怕也管不了。无论他回去之后如何评价这个国家,至少在塞巴斯蒂安负责的这段时间里没有给过他任何第一手信息支持他的负面报道——假如他非要这么做的话。

可塞巴斯蒂安已经在书桌前枯坐了三个夜晚,面前的稿纸上还是一个字也没有。每次他振作精神拿起笔想至少开始写几个字,就会在纸页上看到伊文斯的眼睛。

克里斯-伊文斯有一双全世界最令人烦恼的眼睛。

他的虹膜是最纯正的蓝色,周围长长的浅金色睫毛为这片蓝色郑重地镶上了画框。有些时候他的眼睛清浅得如同一条小溪,水下的内容一览无余:欢欣、不解、被欺骗时的郁闷、被强制时的愤怒,这样坦率的流露往往让塞巴斯蒂安猝不及防;有些时候他的眼睛又深邃得如同大海,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在骗我,但我会容忍你,还会原谅你”,又让塞巴斯蒂安几乎内疚起来。

然而这些都还不是最令人恼怒的。还有一些时候,他的眼睛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出对面的人,让许多隐藏的东西无所遁形。

还记得最后一站采访去的是一所小学,孩子们很简单,克里斯几乎没问什么问题,倒是塞巴斯蒂安被正在上课的音乐教师邀请上前领孩子们唱歌。他很自然地站起身走到讲台前,从老师手里接过黄蓝两色镶边的红领巾戴上,大方地领头唱了起来:

勇敢睿智的尼古拉爸爸

喀尔巴阡山上的雄鹰

慈爱端庄的埃莉娜妈妈

登博维察河畔的圣女

你们是罗马尼亚孩子最亲的人

……

这歌他从少年时代起唱过无数遍,几乎不用思考歌词便从唇边流了出来。可突然他看到克里斯坐在最后一排看着他的眼神,竟然乱了阵脚。那一定是错觉,塞巴斯蒂安猜他一句歌词也听不懂,可他的眼睛如镜子一般反射出塞巴斯蒂安的样子,那些他一直认为天经地义的崇拜和歌颂,还有胸前的红布条,第一次显出了一丝滑稽的意味。

歌的后半段塞巴斯蒂安没有再唱出声,他的喉咙像被一双手扼住了。他机械地随着孩子们的唱出的旋律翕动嘴唇,假装还在大声歌唱,心里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愚蠢过。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令人恼怒的时刻,他后来借着克里斯向他要书读的机会报复性地激怒了他。这样是不对的,他只需要完成自己的任务,口舌之争没有意义,但他忍耐不住。

面前的稿纸依然空空如也,塞巴斯蒂安烦躁地用笔尖在上面戳了起来,像是要剜掉那双幻觉中的眼睛。他觉得这个周末之前交不了报告了。

 

就在这时,外面的门被人敲响了。

塞巴斯蒂安起身去开门,然后看到了最难以置信的画面。那双一直困扰他的眼睛就在他对面不到半米处,映着走廊里昏黄的白炽灯,散发着暗蓝色的光。他还穿着和来的那天一样的格子衬衫,手里拎着那个半旧的行李箱。

“你不是已经回美国了吗?”塞巴斯蒂安大惊失色。

“我没说我要回去。”克里斯顿了顿,“我没说我要马上回去,你们政府一共给了我两个月的签证,我还有一个多月的合法停留期。”

“我以为你巴不得越快回美国越好。”

“不,就像你说的,我觉得罗马尼亚是个很美丽的国家。”

这句话塞巴斯蒂安无法反驳。克里斯伸手朝屋里指了指,塞巴斯蒂安不情愿地让出一条缝隙,让他连人带箱子挤了进去。

“你想做什么?” 

“我想在把我剩下的签证时间玩过去,只玩,不采访,我保证。”

塞巴斯蒂安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他要是相信这人的话才是见了鬼。

“然后我想租一间屋子住,想来想去只能找你了。你知道的,这里的人不会随便把房子租给一个没有政府介绍文件的外国人。”

“你可以继续住酒店。“

“酒店太贵了,而且成天闷在屋子里很无聊。”

“你也可以去找美国大使馆。”

“找过了,外交公寓盘查得更严,我还不够格住进去。”

“那你怎么知道我肯让你住进来。”

克里斯耸耸肩,“现在已经快夜里十点了,如果我提着箱子回到街上,多半会被巡逻的警察盘问,最后还是要找到你——我在这里只认识你。”

塞巴斯蒂安觉得胸口一阵窒闷。是他大意了,他应该在三天亲自把这个人直接送上回美国的飞机才对。

“总之我现在留在这里是合法的。我知道你们不放心让我到处晃荡,所以我干脆主动过来让你继续监视我。”

“我没有监视你。”

克里斯看了他一眼,那种什么都明白但不打算争辩的眼神又来了,塞巴斯蒂安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这时克里斯注意到塞巴斯蒂安的卧室门敞开着,他朝里看了一眼,又自顾自地推开了并排的另一扇门。房间里有一张空床,上面蒙着白被单,还有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和一个小衣柜。

“这间房没人住吧?”克里斯露出狡黠的笑容,“我运气太好了。”

塞巴斯蒂安没有理他,克里斯依然笑着,“我可以分担一半的房租。”

塞巴斯蒂安瞟了他一眼,“你干脆全付了算了,总共才五十列伊一个月。”

“这么便宜?这个价钱在纽约连地下室里的一张椅子都租不起。没问题,我来付。天啦,罗马尼亚真是个好地方。”

塞巴斯蒂安不知为何被他欢欣鼓舞的样子逗笑了,“真难得听你赞扬罗马尼亚。”

克里斯的表情却突然变得认真,他伸出右手按在塞巴斯蒂安肩上,“我觉得好的地方我会照实说,坏的也一样。我希望你也这样,我们不要为了这种事情争个高下好吗?”

塞巴斯蒂安只能点头,“我同意。”

 

克里斯飞快地整理好他的房间,塞巴斯蒂安并不打算让他冻死在自己隔壁,给他拿来了自己柜子里的干净被褥。

接着克里斯说肚子饿,塞巴斯蒂安把他带到厨房,让他在小饭桌旁坐下,给他切了一段面包和一小碟奶酪,又用瓦斯炉热了自己晚餐剩下的用番茄大白菜和肉末煮的浓汤。食物并不美味,但克里斯还是全部吃完了。

塞巴斯蒂安起身收好盘子去水槽边清洗,克里斯从侧后方看着他,突然说:“那天在酒店吃晚餐的时候是我太粗鲁了,我一直想着还是该当面向你道歉。”

塞巴斯蒂安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旋即又若无其事地用软布擦起盘子来,“所以寄明信片什么的,一开始就只是个借口对吧?”

“也不是。”克里斯又笑了,”等我将来真回了纽约,肯定会给你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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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两句:

1. 文里那首歌是我编的,不过几乎可以肯定当年罗马尼亚一定有类似的歌——当时的独裁者夫妇一直以罗马尼亚人民的爹妈自称,直到后来被人民宣判死刑,到了刑场上还在说“你们怎么能这样对我,我可是你们的妈。。。”

诶,为什么有些国家的当权者那么喜欢当别人的大大和麻麻?


2. 找到一张1986年罗马尼亚少先队员们的照片,大家可以自行脑补童年塞包。



3. 作者在桃总屁股后面狠狠踢了一脚,把他踢到了塞包的门口。也是,优秀的记者怎么甘心带着一篇宣传稿就滚回纽约。接下来就同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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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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