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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院那一夜之后，克里斯心中多少有些歉疚。塞巴斯蒂安倒是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照常礼貌又周到地带着他各处参观。
最后一天的行程是去教育机构，一早他们就驱车到达了布加勒斯特大学。
学校里的空气总是比别处更清新，迎面而来的学生们都有着年轻而干净的面容，在秋日阳光里发着光。“这里是我的母校。”塞巴斯蒂安带着他穿过十九世纪的建筑物和高大的林木，脚步轻捷得像一只小鹿，“你呢？在波士顿念的大学吗？”
“不是，纽约。”
“你们的大学和这里像不像？”
“看起来差不多。”克里斯又想了想，“应该说美国的大学生似乎更……颓废一些。你知道的，大学里总是有很多嬉皮士。”
“我知道，那些人留长发，穿得破破烂烂的。”
“你知道嬉皮士？”
“我们的杂志介绍过，说嬉皮士都是对你们的资本主义政府感到失望的人。”塞巴斯蒂安转过头看着克里斯，“可是你看起来不像那种人啊。”
“有一阵子我也留过约翰-列侬式的头发。”克里斯笑了，一边挽起袖子让塞巴斯蒂安看自己左手手臂上的刺青。
塞巴斯蒂安好奇地看着他隆起的肌肉上那个青色的牛头，“我们的大学可不让弄这个。”
“我爸爸也不让，当时他鼻子都气歪了。后来为了报复，我在胸口又刺了一个。”塞巴斯蒂安惊叹的眼神让他不由得有些得意，“你想看吗？”
然而塞巴斯蒂安迅速收回了视线，“不，我不想看。”
按照计划，他们旁听了一堂新闻系的大课，又和几个一看就是事先安排好的学生聊了一会儿。就在即将走出教室时，一个穿着灰色外套的男生从侧后方冲了过来，猛地拉住了克里斯的袖子。
“你不要相信他们！这里的新闻都是假的！”他的英语口音很浓重，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结巴。“我们只能看他们允许的书，只能说他们允许的话。罗马尼亚人民过得很艰难，但大学里只教新闻系的学生如何粉饰太平！”
克里斯还来不及回应，刚才那几个和他们聊天的学生就围拢上来，拉开了这个男生。
“喂，等一等！”克里斯的话音还未落下，那个男生已经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塞巴斯蒂安已经沉下了脸，一言不发地拉着克里斯朝另一个方向离开。克里斯想挣脱，他觉得自己做得到，但塞巴斯蒂安喝止了他，“你不要惹麻烦，除非你想今天下午就被送出罗马尼亚！”
回到汽车上，克里斯沉默了很久。车窗外的景色还是和第一天看到的一样洁净整齐而枯燥，街上的行人穿着彼此相似的衣服，脸上的表情也那么相似。
“你们会把刚才那个学生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塞巴斯蒂安犹豫了一下，“可能他的教授会训他一顿吧，我也拿不准。”
“你发誓？”
塞巴斯蒂安躲开了他的视线。
“不一样，你们的大学和我们的不一样。”
“嗯，我们没有嬉皮士。”塞巴斯蒂安显然答非所问。
“你们没有自由。”
克里斯以为塞巴斯蒂安会和他争论一番，他却只是默默转向车窗看起了风景，直到下车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下午去的是一所小学，小孩子要简单很多，围着他们吵吵闹闹了一番，又一起唱了几支歌，就结束了。
回到酒店之后，塞巴斯蒂安问克里斯大概需要几天把稿子写出来。他说他觉得采访的素材还远远不够，而且他更愿意回到纽约之后再写稿子。
“我觉得已经够了。”塞巴斯蒂安又开始自说自话，“你能不能五天后把稿子给我？我们想看一看。”
克里斯明白“看一看”就是审查的意思，他无奈地看着塞巴斯蒂安，“我们非得这样不可吗？”
“没错。”
克里斯只花了三天就把这半个月采访得来的素材连缀成了一篇一万多字的新闻稿。那玩意儿实在味同嚼蜡，在交给塞巴斯蒂安之前他没有看第二遍。
塞巴斯蒂安倒是很满意，笑眯眯地请他再等几天，如果上级看完稿子没什么意见，他们就会送他回美国。
克里斯按捺不住了，“在我等的这几天里，你能不能帮我弄几本书来看？”
塞巴斯蒂安显得有些惊讶，“我记得你的行李箱里带着书的。”
“那只是一本辞典。”
“你为什么不带几本书来呢？”
“你们的禁书书单那么长，我实在来不及查对，索性一本也不带，免得入境时惹麻烦。”
“可是我只有罗马尼亚语的书。”
“拜托，帮我找点英文的东西读，我快要闷死了。”
下午塞巴斯蒂安让司机送来了一叠厚厚的英文报纸合订本，Scânteia，他们的党报。克里斯看了几页，觉得比自己交上去的那篇稿子还要乏味。
“你能不能帮我找几本真正能读下去的书？”第二天晚餐见到塞巴斯蒂安的时候，他问道。
“英文的我真的找不到。”
“你们不是有很多图书馆吗？”前几天他们还去其中一家参观过，馆长很得意于他们的藏书数量。
“看外文书必须要上级批准，我想只有几天的时间我申请不到。”
克里斯多日来压抑着的不满一下子如同熔岩涌到了火山口边缘，无论塞巴斯蒂安笑得多可爱，眼下也阻止不了他的爆发。
“你们到底有什么问题？我只是想看几本书而已，你们到底在害怕什么？”
塞巴斯蒂安却很冷静，“这不是针对你，全国都在遵守一样的规定。”
“这规定是错的！我不打算遵守。”
“你很快就不必遵守了，过几天你就可以回美国了。但只要你还在这里，就必须照我们的规矩来。”塞巴斯蒂安看着他，“其实我们也没有邀请你来罗马尼亚，是你自己申请的。”
克里斯被彻底激怒了，站起身伸手越过面前一堆碗碟和刀叉揪住了塞巴斯蒂安的衣领，“既然你们可以把整个国家对外界封闭起来，那为什么还要规定我的采访内容，审我的稿子？反正这里的人也看不到美国报纸，你管我写什么？”
塞巴斯蒂安愣住了，怔怔地看着克里斯，脸颊慢慢涨红，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用力打开他揪着自己的手，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了。
克里斯回到房间，视野里依然是枯燥的陈设，空空如也的写字台。现在比他刚来那几天冷了很多，外面下着夜雨，布加勒斯特本就不多的灯火在雨中瑟缩着，像是对它们所在的世界感到疑惑。
他打开窗户，让冷冽的水汽透进来，突然被一阵强烈的孤独和不甘攫住了心脏。这个城市他来了如同没来，那些精心安排的采访对象只不过是玻璃橱窗里的标本，用虚幻的形象嘲弄着他。他在过去的职业生涯里遇到过危险，遇到过迷惑，可从没有遇到过这样严阵以待的虚假和禁锢。他们甚至派了塞巴斯蒂安这样的人来陪他，他的礼貌温和就像是不毛之地上装饰的假花，并不会让一切变得好一些。
想到塞巴斯蒂安，他觉得更孤独了。他还记得那天从剧院步行回来的一段路，在他看来那是他在布加勒斯特度过的唯一真实的时刻。应该为了那一刻容忍其他时候的塞巴斯蒂安吗？容忍他那些显而易见的谎言，彬彬有礼的强迫，谈笑如仪的强词夺理？
他没有答案，却下意识地找出了塞巴斯蒂安留给他的住址电话拨了过去。忙音。
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他拿起听筒，正是他想找的人。
“你还没睡吧？”塞巴斯蒂安的声音依然很平静，“刚才上级通知我，他们已经看过了你的稿子，很满意。你可以让酒店的人帮你订回去的机票了，或者让你纽约的同事订也行。”
“好的。”克里斯似乎已经忘了先前想对塞巴斯蒂安说什么，只是感到既如释重负，又隐隐空虚。
“那么，就这样了？”
“哦，我还有一句话想说。”克里斯叫住了他，“其实你知道我回美国之后可以重写稿子的对吧？你们管不了纽约的报纸刊载什么。”
电话那头沉默了。
“你只关心完成自己的任务对吗？”
又是一阵沉默，再回到听筒里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疲惫，“现在我的任务完成了，再见吧伊文斯先生。”
克里斯无可奈何，然而电话那边并没有立刻挂断。他沉思了几秒钟，飞快地决定向塞巴斯蒂安要他的地址。
“你要我的地址干什么？”
“回纽约之后我会给你寄明信片。寄明信片总是可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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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天不会这么鸡血地更文了。
感觉距离这两人相爱还遥遥无期。。。
